樊雍宫距离惠安宫不过片刻的脚程,耿姬和蕙姬各自乘着一顶小轿,到了宫门口,耿姬和蕙姬不待门人进去通报,径直就往里走,门人也不敢拦着,躬身将两人迎进去。
耿姬一行人才行至前庭,便听到有小儿叫嚷之声,走得近了,看见公子无端正站在廊檐下,手中拿着五寸长的竹弹弓,正把奴仆们当作靶子练习弹射。那此宫女,内侍们端端正正地立成一排,站在庭中三丈开外,任由公子无端弹射,谁敢低头或躲闪,身后的寺人就一鞭子抽上去,两下就立刻皮开肉绽,所以这些“活靶子”们虽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无人敢动弹半分。
无端拉开弹弓,石子正打中一婢女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无端兴奋地直喊,“又是正中鸪心,这次如此行赏?”
旁边的内侍连连击掌道,“好箭法,小公子是后羿再世,赏爵一杯。”
无端道:“我不要酒,我要莲子糖。”
“好好,小公子箭法无双,国君有令,赏莲子糖一盒。”
无端正玩在兴头上,抬头猛然看见耿姬一行进来,无端素来忌惮耿姬,当下就吓得扔了弹弓,一溜烟跑了。耿姬皱着眉头,正要往里走,卫姬已迎了出来,忙不迭地行礼道:“姐姐今天怎么亲自过来了,这么冷的天,受了寒可怎么好。”
卫姬将耿姬和蕙姬迎进寝室,亲自在席上铺了毡毯,请耿姬入坐,又叫人奉上汤饮,接过来拿手试了试温凉,递给耿姬道:“这是驱寒暖身的甜酒,冬天的时候我特意叫膳房备下的,耿姐姐和蕙妹妹先喝一杯,暖暖身子。”
卫姬觑着耿姬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有点七上八下,拿过旁边的一件锦袍道:“我想着这两日快到腊祭了,平日看姐姐穿的那件祎衣两年都不曾换过,今年好歹也做件新的,毕竟您是后宫之主,夫人之长,虽说姐姐是俭廉惯了的,穿得这般朴素,让我们这些做姐妹的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耿姬喝了口酒,还没开口,外面的无端不顾下人制止,掀帘直接闯了进来,一边喊道:“娘亲,他们不让我玩……”
卫姬大声喝止,将无端数落了几句,又将几个内竖叫来,让他们带着无端出去,好生看着,没事不许进来。送走了无端,卫姬笑着向耿姬道:“小儿无礼,姐姐不要见怪。无端近来也懂事不少,总说想练习骑射,等武艺练好了,要征战沙场,杀敌擒贼,将来替父分忧。”
蕙姬笑道:“好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志向,我看卫姐姐将来福气大着呢。”
耿姬将左右随从都打发出去,正色道:“我知道妹妹这两日忙得很,总不得空到我惠安宫来,我今日难免亲自走一趟,想来妹妹也知道骊姬姐妹被晋候接出宫的事情吧?”
“这件事情宫里早就传遍了,我岂能不知,那贱人真是命大,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不知晋侯在外被什么风给吹迷了,竟然一道急令,把她们接出宫去,真真是让人气恨。”
蕙姬道:“我看你到是气顺得很,往日骊姬那边有个风吹草动的,你就急巴巴地来惠安宫通报,怎么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到几天不见你的人了?”
“蕙妹妹这话可是见外了。你问问我身边的那些奴婢,我那日刚得了消息,气得身子都软了,歪在榻上半日都起不来,我心里是为姐姐抱不平啊!我想着那贱人见了晋候以后,必定会在晋侯面前挑拨事非,报私仇、泄私愤,说些对姐姐不利的话来,咱们也该想个应对之策才是,我思前想后,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这不就迟了几天来见姐姐吗?”
蕙姬道:“卫姐姐既要想着出主意,又要赶着缝衣服,怕是忙不过来,恐怕等你想出法子来,骊姬姐妹已经坐着晋侯的车回来,直接闯你宫里问罪来了。”
卫姬脸上讪讪的,正欲开口,耿姬挥手道:“蕙儿,你把这两日的事说给卫妹妹听听。”
蕙姬便把骊姬姐妹出宫后被申生送往南槐庄的事详细说了,只将骊姬躲过杀手行刺一事略略带过,卫姬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么说,骊姬和世子是早已串通一气的。怪不得宫中传闻,晋侯原本意欲将骊姬赐给世子,不知何故,却纳入了后宫,当时只当是流言,现在想来,恐怕申生将姐妹俩从骊戎带回晋国时,便暗中有了来往。”
蕙姬咬牙道:“这两个妖女,狐媚得很,见过她们的男人没有不被迷得丢了魂的,她们若是落到我的手上,我一定让她们尝尝永巷的那些酷刑,把她们打回原形,看看她们究竟是什么变的?”
耿姬瞪了她一眼,缓缓向卫姬道:“卫妹妹,我知道你是惯会出主意的,自从骊姬进宫,你没少操心,处处为我出谋划策,女椒遇刺前,住的也是你樊雍宫,恐怕宫中看见的人也不少,若真要彻查起来,你樊雍宫是最逃不了嫌疑的。如今按你说的,一切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可是结果却每每不尽如人意,你说这往下该如何是好啊?”
卫姬浑身一震,急忙跪下道:“夫人,你我同在宫中侍候晋侯多年,我早把夫人当长姐看待,长姐的事,妹妹我自当尽心竭力,从不敢违拗半分,只是我年轻无知,未免说话行事焦躁了些,有不尽如意的地方,还请夫人宽恕些妹妹。”
耿姬随手拿过案几上的一个金项圈,那是无端日常佩戴之物,耿姬一边摩挲着项圈,一边漫不经心道:“我不过和妹妹随口聊几句,妹妹怎么就认真起来。我今生福薄,没能诞下一子半女的,虽然眼下是膏梁锦绣,衣食无忧,不过是在宫里捱日子罢了,过一日就少一日。妹妹可不一样,你是有儿子的,我看无端福泽深厚,将来万一继承了他父亲的大业,妹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妹妹现在可得为自己考虑周全了。”
卫姬盯着耿姬手中的项圈半晌,最后一咬牙,道:“姐姐,事到如今,万万不能再让骊姬姐妹回到宫中,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她们现在有世子护着,你能拿她们怎么办?”
“世子生性恬淡,不喜揽客交友,府中虽然也有一些门客,但远比不上我内廷司的高手众多,上次被骊姬躲过一回,这次咱们多派出些人手,不怕她们再能逃出生天去。”
蕙姬道:“多派人手,势必和世子造成正面冲突,万一伤着世子怎么办?”
卫姬道:“世子伪造君令,和妖女勾结,又带着父妾私自离宫,这是大逆不道之罪,就是晋侯回来,也必定难逃罪责,这一次也怪不得咱们心狠手辣了,他若从中作梗,就将他一并除掉。”
“呀”地一声,蕙姬手中的酒杯应声摔落,“你要连、连世子一起杀掉……”
耿姬放下手中的项圈,肃容道:“卫姬,你也忒大胆,竟敢连世子的主意都敢打,念在你我多年姐妹的份上,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到。”
耿姬顿了顿,叹道:“唉,眼看就要到腊祭,晋侯也快回宫了,很多事都要我亲自忙着张罗料理,后宫的宫务就交由你去办了,呆会儿我让永巷令也过来,她自会协助于你,你可要好生看着,别再出什么岔子。”
耿姬说完便站起身,蕙姬把下人们都喊进来伺候,耿姬走到门口,又转身道:“我看无端机灵,日后指不定大有作为,我不如认他作个养子,带回去调教几日,保管他不输给几位大公子去,妹妹你看可好?”
卫姬一愣,随即心如刀绞,无端是她亲手带大的,当初一连换了好几个奶娘都不称她的意,最后还是喝自己的奶把无端喂大的,这在宫里头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卫姬不受晋侯的宠,无端就是她的全部倚靠,如今耿姬提出要带走无端,于她不过手里多个棋子,对自己却是剜肉一般地疼。
卫姬明白耿姬是要将无端拿在手里,作为要胁自己的筹码,脸上却只得强颜欢笑道:“小儿若能认姐姐为干娘,那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哪里还能再强求别的呢!只是小儿从小娇纵惯了,凡事又没礼数,是个人见人烦的主儿,我怕姐姐又要费心劳神,何苦呢?”
蕙姬道:“这你不必担心,再顽劣的孩子到了姐姐那里,都是服服帖帖的,你这个当娘娘亲的,尽管享现成的福就是了。”
耿姬又让婢女蛾儿留下,帮卫姬把无端的东西收拾好了,同无端一起送到惠安宫去,吩咐完就和蕙姬一起走了。卫姬只得把无端找来,忍着痛,简单嘱咐了几句,无端听说要到耿夫人那里去,登时便哭闹起来。卫姬只得一面拿话哄骗着,当着蛾儿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一面止不住地抹泪,娘儿俩拉扯哭闹了半日,方才被蛾儿和奴婢们拉着分开了。无端被三个奴婢合力抱住,拖拉着上轿,口中还声嘶力竭地喊着,“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