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黑得很快,方才还是落日黄昏,一转眼之间,就已是夜幕深深。
楠枝等人小心翼翼地向北而行,那些倒毙在路上的尸体成了他们最好的路标。
队伍刚进树林不久,便有人轻声叫嚷道:“快看!胡人!”
众人抬眼望去,远处闪烁着成千上万支火把,如同一条燃烧着的江河,伴随着隆隆马蹄声,缓缓向南而去。
“老天爷呀!胡人如此兴师动众,希望杨将军快点渡河……”张茂有些吃惊地说道,他紧握住长枪,心中竟然也有些戚戚不安,接着催促起骑兵们快些行动,以免被胡人发觉。
楠枝也不免有些忧心忡忡,“不知道临泾城的百姓是否能渡河……”
“楠娘子宽心……”诸葛离一边安慰起楠枝,一边又催促她紧跟队伍,“之前萧都尉带领军队北上支援我们,想必泾水之上有足够的渡船,况且天气严寒,泾水也干涸了不少,应该没有问题的……张少将军已经走在前头了,我们也得速速跟上才是!”
楠枝点点头,她本是心乱如麻,经诸葛离一说,倒也欣慰不少,她自知还有要事,便急急忙忙地骑着马追上张茂的队伍。
众人又谨慎地行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了早上大战的地方。夜幕之下,死尸遍地,不免让人毛骨悚然。
楠枝向北远眺,在北方二里之处,仍有点点火光,她伸手一指,说道:“我们要去的地方便是那里!”
“那里是意云部的营地……”诸葛离若有所思地说道:“楠娘子难道是要见意云的大人?不可!”
他拦在楠枝面前,“意云部现在已经不知是敌是友,我们还是……”
楠枝无动于衷,甚至有些愠气,说道:“诸葛先生要是不愿去,在此地等候也可!”
诸葛离无奈,只能罢手同去。
……
张茂让骑兵们在远处伏地埋伏,切勿出声。而后三人带着几名骑士小心翼翼地躲在树林之中,慢慢地靠近意云部的营帐。
只见鲜卑人的营地之中灯火稀疏,一些营帐并无声响。
“看来大多数鲜卑人已经南下去了。”诸葛离说道,他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守卫也不多……”
正当他思考之时,楠枝却站了起来,摊开双手,毫无保留地走近营地,大声说道:“我是晋人楠枝,是你们意云宥连公主的朋友……”
话音未落,守卫营地的鲜卑人大声乱叫,弯弓引箭,毫不犹豫地向楠枝射来。
“楠娘子!”诸葛离一个箭步上前,将楠枝拉倒在地,“你不要命啦!”
说着,数支利箭就落在两人身旁。
张茂一见此等情形,他大吼一声:“骑兵冲锋!”说完,就跳上身旁的战马,长枪一横,猛地冲向鲜卑营地。
鲜卑人一见一名男子冲出,急急忙忙地将箭矢对准他。
张茂策马疾如闪电,瞬间就跑到鲜卑射手面前,长枪一扫,将鲜卑人双双打倒在地。这时凉州轻骑也拍马而到,紧紧跟在张茂身后。
张茂只觉得热血沸腾,大声喊道:“随我进去,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
“等一下!张公子……”楠枝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喊道。
鲜卑人的战士不多,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张茂的铁骑,他们匆匆忙忙地抵抗着,被凉州人的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而另外一些鲜卑人还在熟睡,尚未来得及被外头的喊杀声惊醒,就被杀戮而亡。
众骑呼啸着踏破整个营地,直到一个大帐面前。
只见帐外十几名鲜卑勇士手持长矛弓矢,牢牢地守卫在此。
“哼!这就是鲜卑人主帅的营帐吗?”张茂脸上露出轻蔑地神情,“正好让我杀个痛快!”
“住手!张公子!”楠枝这个时候也随着诸葛离骑马而来。
诸葛离冲着鲜卑勇士喊道:“我们是来见温石兰大人的!”
两方人马相互对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帐中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众人听着,像是许多女人和孩子所发出的哭声。
帐门揭开了,宥连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神情肃穆,说道:“温石兰大人已经率领军队南下了,这里是我主持。”
楠枝看着宥连的脸庞,脑海中浮现出千千万万的画面。自己和宥连在雪野上挣扎求生的情景,两人紧紧依偎的情景还有树林之中晋人惨遭屠戮的情景……
她嘴唇微微颤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宥连!你为何要背叛我们!”
宥连的脸色阴沉下来,像是自责愧疚,也是无可奈何,她喃喃道:“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楠姑娘,你一定对我怨念极深吧……”
她伸手让鲜卑勇士放下武器,自己缓缓走到前面,说道:“你们走了之后,匈奴人来了。他们要我们欺骗你们,伏击你们,最后打垮你们,不然就会将我们意云部屠戮殆尽。”
“……这就是原因?”楠枝遏制不住心中的怨愤,“你们和我们结盟不就是想要打败匈奴人,为你们曾经的流血复仇吗?你忘了吗?宥连!你的兄长们的死不就是匈奴人造成的吗?”
宥连使劲地摇头,大声喊道:“我没有忘!但是匈奴人太强大了,我必须要为了部族的生存考量!我爹曾说过,我不是一族的磨敦之前,是不能理解他的,如今我肩负着族人的生存,我真正能体会到什么是一族之长的责任。无论如何,我也要带领族人活下去!”
楠枝的怒气并没有消去,“我们联手就能打败匈奴人,他们没有你想的那样强大!”
宥连苦笑一声,说着:“楠姑娘,你错了!之前我也是如此认为,然而匈奴人已经今非昔比了,他们之中出现了一名新的大单于,他会毁灭你们的城市,吞并你们的土地,再坚固的城墙也抵挡不住他的千军万马,他的野心是吞没腾格里之下的世间万物……你们绝不是他的对手,绝不是……”
“哼!”张茂冷笑一声,说道:“楠家小娘子!你们真是愚蠢,竟然想和鲜卑人结盟?他们乃是异族,岂能与我们同心勠力?让我将他们杀光得了!”
宥连转向张茂,她能感受到这名男子身上散发出的蓬勃英气,她问道:“你是何人?”
“吾乃凉州刺史之子,张成逊!你们鲜卑人只会虚张声势,恫吓他人!即使秃发务丸也不过如此,只是我的手下败将罢了!”张茂颇有些傲气地说道。
“是吗……”宥连喃喃自语地说着,“你既然能打败秃发大人,必是一名勇士,如今被你们包围,我自知没有活路可走了……只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宥连望着楠枝,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楠姑娘,看着我们曾经一起生死与共的情分上,请你放过我身后大帐里的孩子和女人!你的怨恨我会用我的血还偿还,与他们无关!”
说完,宥连露出一丝笑容,如释重负。
她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接着摇摇晃晃地跌落在地上,两眼看着楠枝,吐出最后一句话:“答应我……”
鲜卑的勇士悲伤不已,他们围在公主的身边,默默流泪。帐中的女人和孩子也冲了出来,看见躺倒在地上的公主,和她身上不断渗出的鲜血,禁不住嚎啕大哭。
“楠家小娘子!不要听信她的话,那些孩子必定是他们地何的子嗣,要是我们不斩草除根,难道还等着他们长大之后来复仇吗!”张茂手握长枪,露出腾腾杀气,说道,“要是我就会将他们悉数屠戮殆尽!”
“杀!”
“杀!”
……
四周的凉州骑兵们也叫喊着。
楠枝此时也心如刀绞,一切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有做好接受这一切的准备。
她望着宥连,感觉那么近,又是那么远。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觉得喊杀之声充斥耳畔,无从躲避。
空气仿佛凝结,楠枝身心俱疲,只能任由怨愤悲伤充斥身躯。
她已经放弃,放弃思索每一个人的话语,曾经的真诚也好,谎言也好,这又有何区别?
“楠家小娘子要是觉得会弄脏自己的手,我便下令也可。”张茂说道。
楠枝一伸手阻止了张茂,嘴中颤抖着吐出一个字来。
“杀……”
凉州的轻骑踩踏着白雪向前冲去,喊叫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楠枝却听不见了,她只能看见皑皑白雪被鲜血染成红色,像是春天里盛开的第一丛鲜花……
屠杀之后,重归寂静。
“走吧……”诸葛离叹息着说道,“胡人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的战斗,他们的骑兵马上就到。”
楠枝默默地爬上马背,跟着众人一起向南而去。
她悲伤欲绝,却没有流泪,曾经有一个朋友告诉她,不能哭泣,不然腾格里降下的风雪会将眼泪冻在脸上。
……
众人一路谨慎,穿过树林,离临泾城不远了。
“看哪!”一名骑兵叫道,“临泾城!”
众人瞬间面容惊恐,在他们面前,临泾城火光冲天,如同一根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烧,将漆黑的夜晚照亮得如同白昼!
“啊!”楠枝惊叫道,“为何会这样?胡人这么快就南下了吗?”
众人不敢靠近,只能继续往南走,寻找南渡的地方。
走了一会儿,便发现数十支舟筏。
“我们是楠将军派来等候诸位的!”撑船的人是临泾城中的军士,他们赶紧让楠枝等人上船,说道,“胡人没有船可用,他们过不了泾水,我们暂时安全了。”
等过了泾水,众人便寻到一处广阔空地,漫山遍野地居留着成千上万的百姓和军队。
楠晏和凉州统帅杨胤一同前来。
“爹……”楠枝望着四周的情景,问道:“临泾城的百姓都安然撤出了吗?”
楠晏沉默不语,身边的萧进才说道:“临泾城的百姓大部分仍在城中……能够逃出生天的不过十之三四罢了!”
楠枝瞠目结合,她猛地回望远处火光冲天的城市,仿佛无数的哭喊声和惨叫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你个鼠辈!”张茂也是气急败坏,他拉住杨胤的袖子,叫骂道,“凉州尚有一万大军,为何不抵抗?难道你只顾自己逃命吗!”
“少将军……”杨胤作揖而言,“我乃军队统帅,深知军务难辞。我们的军务乃是南下与北宫将军会师,岂能在临泾耽搁?另外,少将军,胡人有数万之众,临泾又缺衣少粮,你教我如何抵御?即使血战险胜,我们也是元气大伤,那匡扶朝廷,救亡中原的重任谁又能担待呢?”
张茂哼了一声,也无话可说了。
“匡扶朝廷?”楠枝大吃一惊,她转而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京城有难吗?”
张茂这才点点头,说道:“此番我们凉州发兵东征,正是如此!之前有消息传来,听闻胡人叛乱,匈奴五部皆反,北方州郡接连沦丧,河东危矣,朝廷震动!恐怕再过不久陛下就会下令天下各州兵马入京勤王了。”
杨胤说道:“刺史大人不忘朝廷恩典,便集中凉州精骑四万,东行就难!”
“什么?”楠晏等人听闻此等消息,无不大惊失色。
楠枝回望如同人间地狱般的临泾城,她深深地明白了宥连所说的话,她开始相信,临泾的毁灭并不是结束,而是一场巨大灾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