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988年以来缅甸人眼中的中国形象

总体上来说,缅甸人是个比较平和的民族,笔者接触的多数缅甸人均持对中国友好态度。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近年来有些中国人做了一些伤害缅甸人感情的事情。虽然这些个案不能代表中国的全部,但经当地媒体和其他国家媒体的渲染和放大,已经造成了恶劣影响,缅甸人对中国人和印度人的印象某种程度上已处于完全颠倒过来的状态。2012年8月笔者在曼德勒考察时,个别缅甸人竟然说他们从来就不认为中国是缅甸的好朋友。旅居新加坡的缅甸学者觉山伟(Kyaw San Wai)2011年11月公开撰文指出,尽管中缅关系被官方描述为是友好的,实际上缅甸人对中国的看法越来越负面,反华情绪在上升,甚至缅籍华人也是如此;流亡海外的缅甸民运人士和持不同政见者、媒体越来越恐怕中国,并把中国视为缅甸困境的主要受益者;日益增长的环境意识使得缅甸人不断反对中国在缅甸的投资;作为中国武器装备客户的缅甸国防军也逐渐摆脱对中国装备的依赖。缅甸人对中国印象变坏的案例还包括以下一些。

一般而言,“瑞苗”和“胞波”是中缅友好的象征,但是最近对这两个词尤其是“胞波”的解释出现了新的变化。旅居新加坡的缅甸学者觉山伟认为,对于缅甸而言,胞波关系主要基于政权的生存;在冷战期间,缅甸强调“胞波友谊”以阻止中国对缅甸的干涉;1988年之后,缅甸通过与中国的“胞波关系”抵御西方的霸权外交。另一位缅甸学者貌昂谬(Maung Aung Myoe)在他最新出版的著作《以胞波的名义:1948年以来的缅甸对华政策》Maung Aung Myoe, In the name of Pauk-phaw: Myanmar's China Policy since 1948, Singapore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11.中也指出,只要中缅双方都履行胞波友谊的义务,双边关系就会发展顺利,但是缅甸经常调整与中国的关系,以谋求利益的最大化。笔者2012年8月在曼德勒调研时,还有个别的缅甸政党基层领导人说,“胞波”这个词是缅甸社会主义纲领党在执政期间编造出来的,他们并不认可。

1988年缅甸人刚开始和中国人做边境贸易时,很信任中国人,货物价格和数量、交货时间、付款方式等合同要素都是口述,并不签署正规的合同,但缅甸人屡屡被中国人骗,最后缅甸人也学会了骗中国人,签了合同也不认账。另外有些中国人制作了缅甸假身份证,进入缅甸做生意,他们不会说缅语,作风粗鲁,坑蒙拐骗缅甸人。

1988年至1990年,中国商品一度占据了缅甸市场50%以上的份额。但中国企业对与缅甸的贸易产生认识偏差,认为缅甸是落后国家,产品技术要求不高,于是大量倾销质差、廉价的产品,中国商品在缅甸的形象和信誉受到严重影响,不仅市场占有率不断下滑,而且缅甸民众对此颇有微词。一名缅甸商人抱怨说,“缅甸成了中国的资源基地。我们给他们最好的木材,最好的宝石,最好的水果。我们却得到了什么?他们最坏的水果、最便宜的商品”。

据一位在缅甸进修缅甸语的中国大学教师反映,让缅甸人对中国人产生反感情绪的一件事是2006年前后一家中国公司先是无偿捐赠火车机头给缅甸,缅甸人把缅甸最早的一个火车头作为礼物送给了中国公司,而这家中国公司随即把这个火车头运到英国大英博物馆出售,所获回报远远超过捐赠的火车头。尽管这件事没有被媒体披露,但仰光不少知晓此事的缅甸人大骂中国人不地道,太狡猾。

中国公司员工不太尊重缅甸的宗教信仰与风俗习惯,也引起了缅甸人的抱怨。譬如2004年前后有一家中国公司在缅甸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援建一家糖厂,由于物资供应比较困难,中资公司员工把厂区周围数十公里范围内的家禽牲畜甚至猎物都吃光了,在当地产生了比较恶劣的影响。

2005年,缅甸仰光的大学生走上街头,抗议缅北少数民族地方武装允许中国人在其辖区内滥砍森林、滥采矿产以及缅甸军政府的腐败和管理无能,抨击“中国商人对缅甸资源的掠夺”,这一事件让中国政府比较尴尬。

中国人暴发户、傲慢的形象在2011年6月28日4名中国玉石商人在曼德勒殴打缅甸店主后受到100多名当地缅甸民众唱国歌式的“和平围困”事件中得到了强化。缅甸社会的精英(包括华人和缅族人)都毫不讳言地声称,“目前中缅关系非常脆弱,比过去更脆弱。脆弱性的根源是来到缅甸的中国企业与公民不断增多,由于经济利益、价值观和文化理念、生活方式、宗教等方面的差异,中国人与缅甸人在交流过程中产生的碰撞和摩擦也逐渐上升”。“中国人唯利是图、行贿与轻蔑当地人的形象越来越受到缅甸人的不满”,这种现象已经不是个别问题。

就连在缅甸的国际机构也对中国某些企业颇有微词。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驻缅甸佤邦办事处的前主任刘大耕曾经指出,联合国部分机构对中国在缅甸实施替代种植很不满,尤其是中国企业为集中种植橡胶等农经作物,迫使大量佤邦百姓移民,导致其他机构规划或者已经建成的学校、诊所等救助机构因为人员的流失而失去作用。

作者在与一位缅甸政府高官会谈时,谈到中国人在缅甸的形象问题。他指出:缅甸人把中国人分为老华人与新华人。与当地老华人之间关系是很和谐的,老华人经过几代人上百年时间,基本上融入了当地社会。老华人两手空空来到缅甸,靠自己的勤奋工作,经过几代人努力变得富有,赢得当地人的尊重。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一部分近年从中国大陆来到缅甸的华人,本身比较富有,他们来之后不与当地人接触,不认同当地文化,组成了单独的社区,所以与本地人关系很紧张。尤其是在曼德勒,本地居民很不喜欢他们。曼德勒人有传统的文化自豪感,认为曼德勒是最好的,曼德勒才是最纯洁的缅甸,仰光在他们眼中过于西化,已不代表缅甸了。华人在曼德勒越多,他们对华人就越有反感情绪。这种情绪已经发展到现在曼德勒政府要求取消中文招牌。不过在曼德勒的华人领袖告诉笔者,实际上在曼德勒约100万的总人口中,华人只占了不到10%。

2011年3月缅甸新政府上台后,整个缅甸社会气氛非常活跃,公民社会和非政府组织(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 NGO)的日益发展,对于中国人尤其是投资者的质疑声也在增大。作者在曼德勒与NGO交流时,听到这样一种说法:缅甸已经政治转型,进入了开放和透明的时代,但是中国与原缅甸军政府签署的投资协议内容是什么,政府也不予告知,缅甸人民不知道有关信息,有必要重新审核这些投资。有的村民代表提出,在中国公司与缅甸当地村民签署征地赔偿合同时,村民没有看到合同文本,也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对于征地赔偿价格,他们也很不满,认为比中国云南省给中国农民的赔偿标准低很多。他们还抱怨中国公司不负企业责任,不尊重当地人民的意愿,剥夺缅甸自然资源,到处乱扔垃圾,忽视当地人的传统,中国投资是不透明不公正的,仅中国单方获利。他们还担心,中国以保护经济投资为名来干涉缅甸内政。有位NGO人士就问道:“中国在缅甸有镍、铜矿和油气管道等投资,这些以后是由中国军队还是缅甸军队来保护?中国有长江和长城,缅甸有伊洛瓦底江和蒲甘,有小乘佛教,如果毁灭这些文化传统来建设项目,那是不行的。中国公司应进行环境影响评估(Environmental Impact Assessment, EIA)、社会影响评估(Social Impact Assessment, SIA),还要进行健康影响评价(Health Impact Assessment, HIA)。”

缅甸与云南省是近邻,缅甸人认为缅甸的自然资源如柚木和玉石出口到云南,云南向缅甸倾销廉价商品,拿走了缅甸的自然资源,占领了缅甸市场。云南的假鸡蛋、地沟油也流入缅甸,前不久在缅北发生了学校学生吃了中国产的食品后集体中毒,送到医院治疗的事件。这次事件对中国商品的信誉造成了很坏的影响,缅甸人认为中国食品毒害了他们的孩子。在八莫,中国商人投资了一个香蕉种植园,施用了许多化肥,缅甸人认为,化肥破坏了土地的肥力。缅甸人到云南边境卖西瓜,中国人故意拖延不收购西瓜,等到缅甸人最后要回去时,才以最低价格收购缅甸西瓜。

对于中国移民,缅甸人也很反感。一部分缅甸人认为,中国移民在缅甸已达到了几百万,但正式数据无法统计。他们正在威胁缅甸的安全,中国人以各种方式进入缅甸,许多中国投资者取得了缅甸身份证。在曼德勒的一条华人街上,都是中国人在做生意,他们不一定会说缅语,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经商和建立商业网络。在缅北矿产资源丰富的地方如金银铜矿区,也有中国人的身影。仰光的金铺也绝大多数被中国人占据。中国投资者来到缅甸后,由于《外国投资法》的限制,普遍的做法是与缅甸本地公司成立合资公司,但中国公司不愿意转移技术,只是利用缅甸的劳力,而且将大部分工程转包给缅甸的华人而不是缅甸人。

中国在联合国关于叙利亚和苏丹问题的立场也给了这些缅甸NGO以攻击中国的借口。最近一位缅甸的NGO人士说,全世界只有中国和俄罗斯在安理会投反对票,中国利用联合国的投票权来压制民主,中国对缅政策真的是想缅甸成为民主繁荣的国家吗?中国宣传说中缅关系友好,缅甸会更美好,我非常怀疑这一点。因为缅甸地理位置重要,现在中国和美国在缅甸相互竞争。但我们不想成为双方争夺的人质。还有人表示,缅甸人并不比中国人低一等,缅甸已经走向民主,政府更加透明,缅甸明天会更加美好。

另外,对于中国替代种植项目实施过程中可能存在的一些问题,一些缅甸人也提出了批评,认为替代项目改变了土地所有制,一些土地被中国公司夺取,农民失去了传统土地。虽然中国公司的目的是好的,但政策落地时要注意适应当地复杂的环境和现实。这不仅是替代种植公司遇到的问题,还是其他中国公司遇到的共同问题。中国公司在缅甸也要注重企业责任。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制造业最发达,生产全球使用的产品。中国制造业也在向全球其他地方延伸力量,但是中国也要承担相应的企业责任。这些投资企业,也许在法律上是合法的,但也要合情理。比如,要为民生服务,注意当地人的利益,为当地人创造就业,尊重他们的传统和文化。一位缅甸政府前高官就说:“我在果敢、佤邦地区工作过,以前当地经济一定程度上依赖鸦片。后来,中国实行替代种植,来自云南、海南的投资者与当地上层、军区司令签订合同,取得特许地,然后圈地。其中有个来自海南的投资者被称为‘橡胶大王’。这些人与掌权者组建合资公司,大家分离股份,分享红利。农民的土地被有权者占有了。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社会上,农民的传统生活彻底变化了。克钦社会原来是个亲属社会,邻居关系、血缘关系很重要,但是土地被征用后,他们得到了赔偿,买上了电视,物质上看来是进步了,但精神上则空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