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字云集》与夏容书①
前日,吾子至,吾以近作诗文十数首相示。览竟,似有不慊者,因忧字云恐不可必传,以应酬多,题目小,正集不大故。
噫,世俗后生不由斯道,不测字云之深,而天壤悬隔,妄揣前贤,大都如是。而吾子亦尔,何学道者不免俗耶!夫字云不可及也。吾尝谓吾武,南郡奥区,山川灵淑之气,郁积数千百年,至我朝而不见于科第而著于文章,叵以古文甲天下,字云倡于前,闰榻②继于后,非闰榻不张字云,非字云不生闰榻。字云为古学于举世不为之时,力挽狂澜,转移风气,独辟古人门户,使后起得所依归。虽身处下位,一席穷山,而天下士之翕然友字云、师字云者,车马帆樯,络绎而至。当时如江西四家、南丰二谢,以古诗文名者,非字云门徒,即字云朋友。又尝有贤公卿举字云经学,贤守令聘字云撰郡邑志,皆非漫然者。字云之志迈矣,字云之心劳矣,字云之事迂而字云之功大矣。如唐之元结、独孤及,宋之穆修、尹洙,有以成韩愈、欧阳修者,其精神自不可磨灭。况字云继六一,六一继昌黎,文字高深变化,实非南宋元明以来诸家所敢望。闰榻故宗之,尝跋其文曰:“断续起灭,纯乎史公。”又尝录其集,曰:“武宁盛仲子,以文章名天下,盖自唐以来,立一家言者。”然则南宋元明诸家传而不传字云,吾不知也。
至正集之刻,为卷二十,为篇百几十,惜其太少,则古人一篇之妙,一句之工,而传世不衰者,有矣!即公谷之《春秋传》、庄之《南华》、屈之《离骚》、贾董之《天人》《治安》、扬之《太元》《法言》、陶之诗,司马之赋,尚多乎?不尚多乎?唐之诗多不过香山,宋之文多不过东坡,诗多不过诚斋,诚斋外则放翁,诗多无过之者。然唐宋诗文果仅传白、苏、杨、陆乎?抑传李、杜、韩、柳、欧、曾、苏、黄诸大家乎?若谓应酬多,题目小,则字云生平以兄弟朋友、门生为性命,其文无大小,扶植人伦。吾观南宋元明以来诸家文集,仅有大题文字不涉应酬,累牍连篇而不足传者,则亦不传,而传亦不能昭然在人耳目之前。吾又观淮西之讨,奉诏撰碑,题大矣,匪寻常应酬矣,而韩愈作之于前,文昌骈之愈后。今读淮西者,果以谁为足传也?而又有不待文而传者。昔孙樵受文诀于来无择,无择受之于皇甫湜,湜受之于韩愈,今无择之文既不可见,而世之论文者,无不知有无择,为湜之弟,为樵之师,为起衰者延一脉之传,则又不待文而传者矣。吾子其亦勉为其可传者而已,不必忧字云之不必传也。
嗟乎!必传不必传,有幸有不幸,非其人为政。可传不可传,能进不能进,斯其人为政必必传,而后学道著书,承先启后,则其诚不立,其辞不修,其人甘与兽鸟木草同腐已矣。吾于见存朋侪中,有与论文章之道者,曰柯燿熪叔,曰陈淳竹生。然熪叔长吾数岁,远在河山百数十里外,只相知不常见。竹生少吾数岁,居相距三十里而近可常见矣,而恒以事羁,或年一见,或二三年一见,见即别,不久聚。其室咫尺,其人天涯。门下为古文者,惟吾子一人而已。吾子年未四十,承母欢,浮云视富贵,良不易得。苟为俗所移,忧心悄悄,以为字云尚不必传,而志气弟〔1〕靡,不自振拔,则吾武文章之脉不续,即天下文章之脉不续,即左、马、韩、欧之脉不续矣。岂不悲夫!吾子又语予云:“年来渐善忘,此神虚,药饵不可缺,亟须留意。”比悉李生有志于古,而家贫母老,尚未婚娶,吾爱之重之,未见其人,不审其能不为境限不耶?李生生字云故里,使字云尚在,成就何难?虽欲不为汪轫、杨垕不可得矣!即是可以思字云也。风雨穷庐,不自聊赖,年华水逝,感恨难言,因吾子抱不慊之意,一为进之,不复计词之工绌也。不宣。
五月二十四日 希甫白
校:
〔1〕弟:当为颓。
注释:
①字云:盛谟(1699~1762),又名大谟,字于野,又字斗挹,号字云,武宁县人。清代文学家。著有《字云巢文稿》等。与弟盛镜、盛乐,俱以文知世,人称“武宁三盛”。
②闰榻:张望(1738~1806),字棕坛,号闰榻,武宁县人。清代文学家。著有《闰榻先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