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杜交情论①

昔翟公睹炎凉之世态，自署其门曰：“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味其言，足以尽古今人事之变，觉后世之《绝交论》《广绝交论》皆为赘词。余每观杜少陵之于严仆射而益感焉。

二公少时，本以亲戚文字交好甚密。武初镇蜀，杜往依之，彼此以故人之谊，欢然忘形。及再为蜀帅，表杜作工部员外郎，参谋幕府，意气之间，便不能前后一致矣。宋子京修《唐书》，于《杜甫传》载甫醉登严武之床，呼其父字，武欲杀之，冠钩于帘者三，其母救之乃止。而刘后村则据杜集《哭严仆射归梓》及《八哀诗》中有武一首，《诸将》诗中亦有《正忆往时严仆射》一首，谓杜、严二公交情若此，岂有欲杀之理！是说固然，然武方居节镇，气岸自负，房琯以故相为其属州刺史，即以属礼待之。甫虽故人，武既有表荐之恩，又为幕府属官，其心已有所挟，而甫犹恃平昔跌宕磊落，当其咏怀见意，身在王侯之间，尚负生平之志，时时流露于不觉。武虽豁达，其能无猜嫌而久忍耐乎？且诗人疏阔，其于贫贱富贵必不肯屈伸俯仰，而亲旧之嫌又不免见嫉于同僚，则左右之浸润者亦多矣！甫之依武，何尝非知己，何尝不感恩，而交情且可危可疑如此！善夫，严子陵之去光武也。子陵以江湖散漫之身，忽为物色而至，虽素知光武帝之大度，而今昔殊势，君臣隔分，能得主之待我如一，不能保己之与人无乖；能得主之不猜疑，不能保人之无物议。决之不早，断之不捷，后虽悔之，其庸可及。子陵其千古知几之哲乎？

历观古今君臣朋友之际，往往恼终隙末，其初皆如膠投膝者也。苟施之不恕，而中有所恃，则一旦决裂，有不可言者。少陵忠爱之心本于性生，其待朋友也或有失检之时，而终无少渝之志，故虽经触忤而见谅。观其于严武殁后，情深如是，所谓死生贵贱如一者，庶几近之。读其诗有曰：“翻手作云覆作雨，纷纷轻薄何足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呜呼！其有慨乎？言之哉！

注释：

①严杜：严武，字季鹰，华州华阴人。至德中以荫累迁黄门侍郎，与元载厚相结。求宰相不遂，再为剑南节度使，破吐蕃七万众于当狗城。封郑国公。杜甫：字子美，号少陵，河南巩县人。唐代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