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鹤舫①先生书

鹤舫先生，大舅大人阁下：

去秋得书即欲奉复，因一时少便，是以迟迟。即尊处有来饶者，每于去后始知耳。比想尊履康吉，阖署平安，时致心祝。子和、子庆学业各进，三幼表弟闻资性亦甚开悟也。

甥自前季别后，毫无长益，而所处跋疐万状，更难告语。向时气盛，果于自负，谬期指顾，致通显立功名。既久困场屋，遂幡〔1〕然退省，谓不能出有所为。其唯处有以自娱，又苦家无斗筲，势难安居。乃思托笔江湖，少藉赢馀，置田数十亩可岁食，其出闭户咏歌，求先生君子之遗意，稍有所论著以托不腐。而迂拙不偶，所如寡合，廿年旅食，究未知息肩之期焉。近则非惟斯二者之难期也，而于贫困之中更有他人所未经而甚难措置者。嗟乎！非吾舅休戚相关，的然信之，于其素而又深知世态情伪之百出，固不敢以缕续也。大约如尪羸之夫，而责以乌获②之重任；身且为涸鲋，而犹望其沫濡者甚众。盖自去年大旱，疾诊流行，服属群从中素多呰窳，又构灾祲、穷饿不自存者，凡十馀户，无聊颠倒，罔顾礼体，先代遗宅、仪器、重物皆思斥卖，甘受讪嘲，贻辱宗先，不以为耻。劝令母，然则藉此指取邀索于我。去腊既已将友朋所赠刻诗之费酌量分借，且又将拟偿他处逋负者，转移相救矣。然牛蹄之涔浥之者，多槁坏病叶，杯勺难苏，度岁未几，旋告瓶罄。不以我为破格远览，勉为人所难为，而更用私心相揣度，以德为怨，断断脔视，穷之以力所必不能，却之以无可解免之责。即或明知其心诚，出于不获已，事非出于故相难，然舍此更无旁贷，亦且昧心以相诬胁，终朝哄嚣，无复情理，恫疑虚喝，志在裂溃，而耽耽旁睨者又暗讧明煽，构局倾挤。一的群射，彼众我寡，致使老亲闻之，而怔忪孺弱，惊怯而掩耳。甥亦积怒生瘿，肌癯深室人之忧，颜瘁致外人之诧，然犹忍拘循。念若辈情状固难堪，而其迫窘亦可悯，不得已，又得情甘转贷，冒迹微高，无如入厨，难逢百喙焉。济平居、讲道义、号友姻，及至卑恭礼请，以急相商，即掉头不顾，且或伪为筹画，任意推约，酒食与马，空耗数金，展转俯求，迁延数月，竟无幸焉。其宿有欠项而难再徇者犹可原，甚则挟私而幸其不能支者亦有之。久之乃有邻氓、农叟愤其义困，慨然为之巧计通移，不使其人者得知。《传》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者欤！然而投喂饿虎，饥将又哮，积薪压火，不炽不已。目前虽苟安难继，犹可虑且铤而走险，急何能择？邻叟义虽高，顾亦属转贷，势难由己，程限甚迫，计日取偿。是以决计前月仗剑出门，不畏卜筮之危疑，不计资斧之微薄，思惟文章赏音者希，或兼曲艺可悦雅俗。苟可逭于人之诺责，夫何辞乎？士以技贱，廖五经、蔡牧堂父子非儒者哉！即近日彭躬庵、沈六圃、袁易斋诸名流，有以相地请者，亦往往不惜应之也。薄游螺城。小住旬日，囊金已匮，几欲旋轸，赖有显者，稍分馀润，得至豫章。

今自出门来，已将一月矣，正届邻叟转贷所约偿之期矣，逆邸支诎，萧然仰屋，箧衣需用，无可质鬻。非不欲干谒，而亦须俟有可乘之机；非不有托荐，而亦难即得合契之人。晨宵搔首，星月满天，寰区旷大，英雄窘足。扰扰尘途，谁别骥驽？今兹之来，原为谋利，至于科名，观兹偃蹇，衰门陵替，殆难侈望，早知无益，于贫何为？举债日暑而远客。慨念古昔寻数，今人怀才早达者累累，即或名途濩落，然亦挟其所有，取重一世，享用优饶。如又不然，亦不失为安闲之贫，安有如甥之奇困难处不得自如者耶？盖虽自幼早历单寒，备受窘抑，然总未若去腊至今春数月间之甚者也。昔孟氏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甥自审无具，安敢妄嫓，然其困准于数语，可谓尽矣。

噫，嗟乎！家无半亩，食口甚深，既不可处，又不能出，择地而蹈，动有颠踬，早窃文名，适足为累，交游虽多，非妒即惧，相契有几，或远莫致，逋负至四百馀金，忍尤怀惠，思之可为心悸，而扰之者又无已，外间悠悠不相谅者，且犹攒讥竦诮，苛其责备。吁！岂不深可异乎！向非父母、妻子情爱之难捐，承先启后之责所攸，萃恩怨报复之难于泯记，八尺之躯，所关匪细，则郁郁如此，殆不知有生之趣矣！如闻吾舅，遂欲投绂，窃谓似太早，计必须退有可守，庶克高尚其志。若退居不能无求于人，何如隐于吏耶！情蹙词繁，不知所裁，因风便递。曷任翘企，不宣。

六月十七日 愚甥徐湘潭谨上

校：

〔1〕幡：当为憣。

注释：

①鹤舫：张琼英（1767?～1825），字鹤舫，江西永丰人。嘉庆六年（1801）进士，先后在安徽天长县、饶州府等地任职。纂修《永丰县志》《鄱阳县志》，著有《采馨堂诗集》《白水诗集》《笃雅堂古文》等。

②乌获：战国时秦国大力士，力能牵牛尾而牛不可行，事见《吕氏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