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黄子觉论为学书

仆年十五时，承移书相责，谓仆不相师而足已，自是惶然不能答，今忽忽十一载矣！相见章门，荷与谈诗文之源流，别后辱书相劝勉，足下之用心厚矣！虽欲无言，乌得而不言？

仆闻君子之为学也，汶汶，不务其名。其不务名也，所以求没世之名也。足下之所为，毋乃反是。足下欲撰《两汉宰辅表》《宋二府表》，自谓继顾亭林①而兴。夫亭林之《日知录》，上下数千年之治乱与衰，无不烛照而靡遗，于明道纪政事皆可无愧，是以为一代鸿儒，其他郡国利病诸书，莫不皆然。亭林而外，阎百诗、钱莘楣数公，考证精核，实事求是，其著述皆卓然可传。下此者务枝叶而忘本根，逐细碎而舍远大，事空文而鲜实用。虽其间不无高才绝学、抱万夫之禀者，然用心既误，自以为不朽，正所以速朽也。足下之《汉宰辅表》《宋二府表》，果何取焉？如以为名而已，我朝之以博洽见者车载斗量。自有识者观之，皆敝精神于无用之地也，而顾以是勉仆乎哉！

今夫粤海之市，百货毕陈，珊瑚木难，震目骇心，良贾居奇而逐赢，得其一二则己足。有贱丈夫焉，丹漆金锡，必尽取之而后快，卒之狼顾鹗顾，徒手而无获。嗟乎！为学之数，何莫不然。足下溯源治经是已，然穷经所以致用也。笺传注疏，浩如渊海，汉学宋学，争端纷起，必折衷以求其归，研索以得其要。若夸多斗靡，毫无实得，以是为治经，三尺童子将笑之矣！所称某公经解特钞，胥伎俩耳！未有如是而可附著作之林者，举是而论，浅矣！又广征史学而及李焘长编。欲致力于此，夫李焘非良史才也？二十一史且有优劣可耳，食而泛骛乎？《纲鉴》一书，明人以便末学之记诵耳，会是而足言史乎哉！来书谓文以载道，非载道之文则不为此，过高之论也。文章之美，左传、庄列为称首，唐宋以来柳、苏皆称大家，左氏浮夸，庄列荒唐，子厚《天问》诸篇谲诡悖傲，不与经合。子瞻作《易论》，其所论者，子瞻之《易》也。论礼而戋戋于器之异宜，何关于礼制之大？然而此数子者，其文流传千百年不废，何哉？以理论则笺传注疏为上；以文论，则左氏、庄列、柳苏，自工夫固各有当也。如必曰载道而后谓之文，后世之文，求其弗畔道而已，而曰载道，是欺人也！又从而为之说，曰非载道之文不为，是自欺之甚者也！且夫道无乎不在，诸子百家之说与夫兵农法律诸书，施诸用者皆道之所寄也。必株守乎一家之说，而斤斤然曰道在是，呜呼，其亦不达尔矣。

愿足下汶汶，毋浮慕治经之名、考据之学，而震于假道以售欺之说，旁皇纷扰，莫适所从。此则仆所欲尽言，幸勿嗔其足己自是也！

注释：

①顾亭林：顾炎武（1613～1682），字宁人，号亭林，昆山人。明末清初著名学者，文学家。著有《亭林诗文集》《日知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