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已是永乐六年,秋。
秦明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机甲司,而白齐也调到了六相司。
六相司偏居城外一隅,林深路远,日子寂静清苦,倒也适合白齐的性子,而金吾卫的机甲司秦明更是仰慕许久了,对自小喜欢制造发明的秦明而言,这机甲司便是洞天福地般的存在,能入机甲司可算是满足了自己一大好奇心。
金吾卫的机甲司如今设在京城的西北处,靠近军仓,平日里专门为金吾卫制造器械、工具,明朝八局中也有专门制造兵器的兵杖局,只是这机甲司与兵仗局侧重点还是有所不同,兵仗局主要制造各色武器护甲,如刀、剑、戟、枪、盔甲甚至火铳、火炮等,而机甲司只负责制造灭火救援所用的工具和护甲,如水囊、水炮、登云梯、破墙车、水龙车、辟火衣、辟火甲等,这些工具基本不具备杀伤力,当然有时候一些工艺精巧的匠人闲暇之余,也会制作一些傀儡器具玩耍。金吾卫选拔时,明觉山上的傀儡木偶便是这些人的杰作,足可见喜欢机甲制造的人多是童心未泯。
眼下机甲司内加上刘太安等负责人,也不足两百人,人数上只比六相司和幽潜司多一些,对于秦明的到来,刘太安自然是十分热情,第一天便亲自带着他四周观看,了解整个机甲司的整体情况,并对秦明寄予了厚望。
只是刘太安这人有些奇怪,他虽然身在机甲司,但却对机甲之术一窍不通,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理论上是懂一些,但是实践上是完全不曾参与。只是这人为人豪爽,做事磊落,与下属在一起毫无架子,机甲司内的各级禁军也乐得与他共事,虽然不精通机甲,但是能够协调好方方面面的事也算是个不错的老大。
刘太安之前就对秦明很感兴趣,易伯引荐之后,他更是像新郎官等新娘一样日夜翘首以盼,这不今日终于把秦明这小子给盼过来了。他亲自带着秦明四处兜转,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心想这小子来头不小啊,不过入伍几个月就有这等待遇,这可是十分少见。
不一会,二人来到了一宽大的建筑前,说是建筑,其实不过是垒了一圈高墙,上面拉起了巨大的防雨皮毡而已,看起来虽然简陋,但是防雨、通风、宽敞,最主要的是光线充足,十分适合傀儡机甲的制造。
刘太安道:“此处便是制造机甲的神机坊了,走,我们进去看看。”
这二人刚要进坊,就有一百户急忙跑了出来,点头哈腰道:“见过刘千户!却不知千户今日突然驾临,有失远迎!”
刘太安点了点头,介绍道:“这位是负责神机坊的丛明成,丛百户,这位是新调来的侍卫,秦明,别看他资历浅年纪轻,但本事可不小,现在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了!”
二人互相示意点头,丛明成看秦明的眼神中颇有几分复杂,他心想这小子不过是个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何至于这般重视。
但毕竟有刘太安在场,他还是笑了下,在前方踏碎步带路,并掀开了布帘。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热火朝天的场景,上百名匠人正在赶工,很多机甲都已是半成品了,有改良过的出水车、可以拆卸组合的木塔,还有各色辟火辟水的装具,甚至还有可以自动行走拆墙的傀儡,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最中央的一个庞然大物,那东西圆鼓鼓的足有五丈长,正是当日拉进金吾卫大营的鲸鱼尸体,不过这鲸鱼尸体早已被处理完毕,只留下了一层坚韧的鱼皮,鱼皮上用特殊颜料彩绘出海中怪兽的模样,怒目圆睁,龇牙咧嘴,颇为形象生动。
这些工匠正将充好气的皮囊往一辆巨大的木车上面推拉,而后用绳索、木架进行组装固定,想必完成之后,这便是赫赫有名的螭龙水炮了!
秦明兴奋道:“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好了,机甲司的能工巧匠果然了得!”
刘太安颇为得意道:“螭龙水炮消失了二十余年了,终于要在我机甲司的手中重新展露风采!传闻这水炮的射程可达三十余丈开外,喷射时如水龙出海,又似暴雨倾盆,若是用来灭火当真是一尊利器,丛百户,我看这水炮也组装得差不多了,今日能否一试其风采?”
丛明成俯首道:“回禀刘千户,还有半个时辰便可组装完毕,应该问题不大。”
刘大安大喜,下令道:“那半个时辰后,就在定淮门外试试这大鱼的威力!秦明,你也跟我一块过来。”
众人皆俯首道:“是!”
半个时辰后,定淮门外。
日光西斜,外秦淮河一片金灿,宛若一条金带。城门中,一辆披着黑色帷幔的巨大木车被推了出来,附近守城的将士、老百姓都被这庞然大物所吸引,围得里外三圈,刘太安、从明成等人得意地站在定淮城门上,指挥着机甲司的金吾卫开始调校螭龙水炮的摆放位置,这木车最终停在了城外的石桥上,此处既可以方便汲水射水,也方便推回城中。
机甲司的人掀开帷幔,露出了这水炮的真身,一条有些干瘪的鱼皮水囊挂在巨大的木架中,除了身形较大以外,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异样。
机甲司的工匠开始往水囊中注水,不一会儿这水囊就饱胀起来,鱼皮被完全撑展开,鱼皮身上描绘有青色鳞甲、虎目龙须,此刻都变得活灵活现,真的就像一条巨大的龙鱼跃出了秦淮河,准备喷吐甘霖,润泽大地。
围观的百姓何曾见过这么大的装置,一个个露出惊叹的神情,就连守城的将士也都纷纷发出惊讶的声音,直言这是个大怪物!
刘太安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挥了挥手中的小旗,喝道:“方向西北,射击!”
这螭龙水炮的西北方位正是一路往上的秦淮河,机甲司的人早已在三十丈外的河道上点燃了一排篝火,篝火放置在木船的铜盆里,浓烟滚滚,倒真的像是起了大火一样。
机甲司二十余名金吾卫开始齐齐绞动滑轮,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这螭龙水炮的原理便是通过木架快速收缩,在最短时间内挤压架子中的水囊,让大体量的水瞬间从龙嘴里喷射出去,形成流速极快的水柱,从而达到远程射击的目的。
所以,挤压的力道、速度以及水囊本身的承受力都缺一不可,其实这就是普通水囊的加强版,从羊皮水囊一下子放大到鲸鱼水囊,刘太安的想法是很好的,这么大体积的水囊,肚子里的水若是能一下子全喷出去,必然会形成威力十分惊人的水柱,从而达到快速灭火,甚至打灭高处火灾的目的!
但是他忽略了人力挤压的速度毕竟太慢,几十名金吾卫虽然奋力滚动轮盘,但离刘太安想要的结果还是差得很远,这力道刚一挤压,水就徐徐喷射出去,无论众人怎么努力搅动轮盘,这射程也不过是十余丈,距离他们想要达到的三十丈差得太远了!
众人大失所望,刘太安的脸色也有些不快,毕竟魏东侯对他的螭龙水炮也是寄予了厚望,若是只有这等威力,就太小题大做了!
刘太安不甘心,下令再试,如此反复几次,水柱的距离始终只有十丈左右,射程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增加,反倒是这些负责绞动轮盘的金吾卫已渐见疲态,速度越来越慢。
刘太安的脸色已是大为不快。今日的测试看来结果也只有这样了,一旁的丛明成俯首歉意道:“大人,这水炮看来尚有瑕疵,还需要改进下工艺,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刘太安摇了摇头,明显心头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还想再试一次,只是眼下天色将暮,若是再试一次,还是达不到他想要的射程,就只有打道回府一切重新设计了。
城门下,各金吾卫又开始汲水,准备重新试验一次,一旁的秦明终于开口道:“大人,属下以为这样试下去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刘太安转头道:“你的意思是……”
秦明道:“想要射程更远,必然就要以更快的速度挤压水囊才行,只是人力有限,这速度显然已是他们的极限了,再试下去意义也不大,不过若是能换成大象来拉扯速度肯定会不一样!”
一旁的丛明成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好主意,这巨象都在驯象房,由锦衣卫负责管理,我们要调用大象得通过层层申请,难不成日后我们每用一次螭龙水炮都要去求锦衣卫一次?太荒唐了!”
另一名百户也冷笑道:“锦衣卫的人可不好打交道,借用他们的巨象,还不如自己灭火算了。”
“对啊,反正火灭不下来也不是我们的责任,但若是要求锦衣卫,那摆明是去自讨没趣!”
秦明见这些人并不赞同自己的意见,也不生气,他笑道:“几位大人说得都对,不过我要提的建议不是换大象,而是另一种方法!”
几个人哦了一声,异口同声问道:“那又是什么建议?”
秦明道:“可以给出水口加个塞子,先挤压到一定程度,再突然打开塞子,水压必然更大!”
这个法子很简单,但却很实用,刘太安双眼猛地一亮,拍手道:“好法子!丛百户,我们机甲司不是有封口塞吗,拿来正好合适,快去取来试试!”
所谓的封口塞是由一种特殊的木材所制,一浸水便会膨胀,越挤越紧,彻底密封住口子,除非是用火烤,否则不能打开。这东西是机甲司专门制作用以特殊场所防火用的,通常的用法是在建筑物上高悬几道水槽,水槽是木制刷上防水漆,同时下凿十余个孔洞,每个孔洞都安上封口木塞,这些塞子沾到水就会膨胀把孔洞堵得死死的,一旦建筑起火,火势烧到木槽,塞子就会自动收缩掉落,放出水流扑灭火势。
丛明成很快就派人取来了一个巨大的封口塞,几名金吾卫将小碗口大的塞子堵住出水口,再一浇水,果然木塞子就开始膨胀,变得足有海碗大小,将原本的口子堵得严严实实。
刘太安再次下令开始挤压射水,一声声整齐的叫喝声传来,所有的金吾卫都鼓足力气,快速地绞动着轮盘,木架在不停地收缩,泄水口处被塞住了木塞,水流射不出去,四处鼓荡,绷得整个水囊都开始扭曲变形,几欲爆炸。
一旁的丛百户有些担心道:“千户,是不是可以放木塞了,再挤下去,我怕这水囊会受不住……”
秦明阻止了他,道:“我刚才看了下水囊,这鱼皮乃是用点金水泡过的,坚韧如软金,这点压力是不足为惧的,不过真正要担心的是缝补的胶和线。”
丛明成自信道:“这点你放心,我们的线都是用最好的丝线编成,没那么容易断的!”
刘太安道:“既然你们都这么有自信那就好,我倒真想看看这螭龙水炮的最大威力能到多少!再加压!”
木架还在挤压,鱼皮被绷得已经有些透明,整个水囊鼓胀得就像是一个巨大扭曲的气泡,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这时候只要戳一根针,水囊就会立即爆炸。
城门下的百姓害怕这水囊一个经受不住就会爆炸,吓得都开始往远处躲去,许多人躲在树丛后,城门内,探出半个脑袋在看,还有的甚至爬到树上去看。
秦明分明听得水囊突然发出一声啪的轻微响声,他知道那是缝补的线断了一处,显然这水囊终于达到极限了,再压下去必然就是破裂爆炸。
“可以开了!”他提醒道。
水囊旁守候许久的侍卫立即高举火把往木塞上烧去,封口塞一遇火焰炙烤立即收缩,水压终于冲破了木塞奋力地射了出去,这水流速度果然远胜以往,整个就像一支利箭一样疾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练。
水柱飞跨秦淮河上,而后如暴雨般落在篝火处,噼里啪啦,不过片刻就将这十几盆篝火全部浇灭。
刘太安大为振奋,他拍了拍秦明的肩膀道:“好小子!我果然没看错你!”
秦明这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刘大人过奖了,主要还是你们水炮造得好,若是质量稍差一分,这事就不能成了!”
刘太安点了点头道:“你这话说对了,我刚才听得水炮里有一丝断裂的声音,想来是右下方缝补的地方线断了两处,丛百户下来以后赶紧检查缝补,你明日还须再用银梭丝加固一圈,以免下次发生爆裂。”
秦明听了这话,忍不住暗叫了一声厉害,这刘太安平日里不动声色,满面和煦之色,却不想也是个狠角色,光凭他听音辨别水炮断裂位置这等本事,就知道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只是丛明成听了这话,有些尴尬地站在一旁,眼神中露出几分嫉妒之色。
此时天色已暗,机甲司的人开始收拾物件准备回营,刘太安有些兴奋道:“今日这螭龙水炮初见威力,真叫人高兴!走,你们几个不如就到我营内喝几杯酒,正好皇甫千户今早送来了几条长江鱼和十坛太白烧,鲜鱼下好酒可是再惬意不过。”
秦明听到有吃有喝便来了兴致,开口问道:“不知是什么鱼?长江之内可是白鱼和刀鱼滋味最鲜!”
刘太安指着他笑道:“好个馋猫,正是白鱼,每只都有三四斤重,可是最鲜美的时候,说得我都流口水了,一起走吧!”
一群人听说有鱼吃有酒喝,喜滋滋地一同下城门回营,刚走到半路就见远处有人骑着黑马疾驰而来,骏马奔跑如风,踩着青石官道噔噔作响,走近了细看之下,才发现正是荆一飞和白齐,二人合骑一匹黑马。
有人见这二人合骑,不禁打趣道:“这不是兵马司的那个妮子吗,什么时候和这个小白脸搞在一起了?”
秦明急忙出言解释道:“他是六相司的白齐,骑不来马,所以让一飞带着他,不要乱说!”
众人听了这话立即起哄道:“一飞?秦侍卫这叫得可有些亲热哈,看不出来你原来喜欢荆大人?”
“惨了!惨了!喜欢谁不好,喜欢这冰山美人,听说她难搞得很!”
秦明脸都窘红了,急忙摆手摇头道:“怎么可能,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再说了,这荆一飞,荆大人哪里还有女孩子的样子……”
众人依旧笑道:“少来!你看你脸都红了!”
这边众人嬉闹一片,远处白齐依旧开始大喊道:“秦明,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们都找了你好一阵了!”
秦明趁机跑出了人群,回应道:“有什么事吗,这么着急?”
荆一飞摇了摇头,哼了一声道:“我就猜他肯定忘了!”
白齐无语道:“你这记性啊,你忘了,魏大人叫我们三个人今夜去阳明院等他吗?”
秦明拍了下脑袋,叫道:“哎呀!我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糟了糟了!这天都黑了,关键我还没吃晚饭呢,要不我们先吃了饭再去也不迟。”
荆一飞道:“还吃什么饭,魏大人要我们戌时到阳明院,现在已近戌时了!”
秦明嘀咕道:“用得着这么着急啊?”
荆一飞也不理他,捏指吹了个哨子,黑子就从另一处角落里跑了出来,荆一飞道:“时间不等人,还不快上马?”
秦明回头望了望刘太安,那眼神是又舍不得又无奈,刘太安笑了笑道:“既然是魏大人有事交办,那必然是要事了,秦明,你赶快去吧,不可耽搁了!”
秦明哭丧着脸道:“可是我还没吃晚饭呢,今天我就吃了一顿啊,我的长江鱼,还有太白烧……”
刘太安道:“你速去速回,我等给你留着便是!”
荆一飞眉头一凝,气道:“怎么如此不争气!后湖的鱼比牛还大,还不够你吃吗?”
秦明反驳道:“那能一样吗?那鲶鱼都是吃尸体长大的!”
荆一飞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跟秦明多说了,她一拍马背,径直道:“少废话,你再不走,我们可先走了!”说着,她和白齐二人合骑一匹黑马扭头就走,最关键的是这黑子一见荆一飞走了,也扭了个头很自觉地跟着奋蹄而去,秦明见黑子也跑了,急忙叫道:“喂!黑子,你别走啊!你可别学荆一飞,你得等等我啊!喂,黑子,太不讲义气了,等一下我!等一下!”
秦明再也顾不得什么长江鱼太白烧了,在众人的一阵哄笑中,急急忙忙追黑子而去。
刘太安笑了笑道:“罢了!罢了!这小子没口福,我们去吃鱼喝酒了!”这一群人大摇大摆朝机甲司大营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