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子年纪大概比欧阳烨略小,也许因为长期生活在地牢中,苍白的皮肤上毫无血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一根胡须,最令人瞩目的是他眉毛上,两道红色刺青,如同火焰般刻画在容颜上。
这男子和玄风对视无语。玄风透过铁门,能看到室内整齐摆放的卷宗文件,心道眼前此人,恐怕正是典狱长。
“宫羽天叔叔吗?”
“你是?徐师兄的孩子?”那男子正是宫羽天,可是显然无法接受昔日音讯渺茫的徐家后代在他眼前突然出现的事实。
宫羽天难以按耐激动,忙请玄风走进室内。他将成堆的卷宗收起,用壶中冰冷的水沏上两杯清茶。
两人相叙这些年来近况。问道为何居住在如此阴冷潮湿的地下,玄风才知,宫羽天由于对于武功过于痴迷,十年前在强练【天火囚神功】时候,心存杂念走火入魔,性命虽然得以保住,但十年内不可运用内力,而且不能直接接触阳光。
否则,轻者皮肤溃烂,面容全毁。重者身体自燃,烧成灰烬。”
玄风直听得心寒,一个大好男儿,十年中生活在如同鼠穴般的潮湿地下,不敢见天日,与这群死囚为伴,恐怕生不如死的滋味不过如此。
宫羽天竟然笑了笑,道:“人这一辈子,总会做一些错事,也不得不为这错事买单。我在这地下室中已经生活了十年,十年来,我想过很多,也体验着如同被囚禁般的滋味。”他喝了口茶,继续道:“十年间,我很少因为自己不能用武或者不能出去走走而感到悲哀。真正可怕的不是面前的高墙,而是心中的枷锁。”
玄风认真听着,心中对于宫羽天肃然起敬。如此乐观的一个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宫羽天指了指背后的卷宗,道:“十年,我审了长安城内外州县三千多件案例。处死二百九十五人,这些年陆陆续续关押了一千七百多人,从未审错一次,你可知是为何?”
“侄儿不知,还请叔叔指教。”
“哈哈,你和你父亲真不一样。你父亲可不像你这样谦虚。”宫羽天大笑道。“不过如果一个人可以到达他的那种境界,似乎不谦虚也是合情合理的。”宫羽天翻开一束卷宗,上面写着呢是案件的来龙去脉和审判的文书。
“我把我自己也视为一个囚徒,而我决定的,是和我一样的,那些囚徒的性命。拙劣的法官之所以会把案件颠倒黑白,不只是因为他们被金钱迷了心眼,或是对法律的漠视。而是还有,他们未曾体会到被囚禁的痛苦,他们未曾感受牢笼中的困兽的无助。不经历苦痛之人无法理解别人的苦痛,我只是凭着这一点,才勉强伸向心中的法律而已。”宫羽天一改之前的乐观,一口气潮水般说出这一番话。
“叔叔,侄儿会认真思考您的这些话的。”玄风明白,昔日和他父亲一起练武,生活,战斗的前辈,他们的阅历和智慧,自己远远无法企及,唯有虚心,才能使自己一步步变强。
“孺子可教也。”宫羽天叹道。
“宫叔叔,我想向您请教我父亲和您之前拜师学艺的事。”玄风恭敬的问道。
“嗯,容我想想。你父亲和欧阳城主同年,你父亲生日是二月初二,欧阳城主生日则是四月廿三,我比他们都小五岁。我听更早的人说,你父亲三岁时候,和你爷爷一起来到长安。那时,长安城的守军还是欧阳家的老前辈。待到你父亲七岁,当时武林名宿勇智道人收你父亲和欧阳城主为徒弟,五年后,我也拜在勇智道人门下,和他们俩成了师兄弟。”
“我们的师傅勇智道人堪称旷世奇才,不但精通外门兵器,还知晓内家气功,传说他最厉害的,是兵法谋略。可惜我们三人,并没有学习兵法的潜质。你父亲主学剑法,欧阳城主精通刀法,而我则是修炼内功。”
“三兄弟里,你父亲年纪最大,是大师哥,武功也最高。我常常见到徐师兄和欧阳师兄比武,无论欧阳师兄用何招式,你父亲总有破解之法。”
“你父亲的剑法一部分是勇智道人所教授,还有一部分可能来自于家传,欧阳城主也是如此。欧阳城主出身名门望族,家族里自有绝世神功。但我未曾见过你爷爷用过武功,也不知你父亲剑法精妙之处从何学来。”
“我十七岁时候,长安留陷入了战乱中。那个年代的战争,远比现在残酷,后辈绝不能体会。我和两位师兄同时参军,由于欧阳城主家族的关系,我们三人共同服役在同一部队。战场拼杀不同于侠客对决,铺天盖地的剑雨,犹如潮水般的敌军,纵有神功在身,也难以保全性命。谁也保证不了自己能否活下来,都不知能否再见到第二天的日出。在我们二十一岁那年,遇见了我此生不忘的一战。”
宫羽天停下来,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一件恐怖的往事。
“那时我们的军队奉命死守潼关,抵御洛阳方面由萧不名率领的洛阳禁卫军。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那支军队的可怕之处,各个城池谈之色变。萧不名当时是洛阳萧家掌权者,当年他三十二岁,行事凶狠,治军严格,赏罚分明,万事以身作则,战场上永远杀在第一个,因此在洛阳城中声望极高。”
“那是灵剑界九百七十二年,萧不名所率领的那支部队,于那年秋天攻打潼关。他们由黄河强渡战船试图过河攻城,我们事先在河岸设伏,见有敌船前来,便放燃火于剑烧之。萧不名的部队极其顽强,战船被火所沉,硬是游水而过。加上他们弓强弩劲,我们抵抗的十分艰难。到那年冬天,河水河岸已经到处可见尸体与断肢。”
“天气入冬逐渐转凉,河水结冰。双方已经在黄河河岸对峙三月有余,对面远途攻来,粮草即将耗尽。我们补给不断,只要固守潼关,敌方即可不战自败。萧不名深知这一点,于是在大雪纷飞的一夜,率全军踏黄河冰而过,向我们发起总攻。”
宫羽天额头流下冷汗,继续说:“那夜冷的出奇,我们猜对方补给不如我们,万万不会在寒夜中行动。哪里知道萧不名实在用兵如神。我们原本放哨极远,但是由于夜间大雪无法远眺,暗哨一个个被对方拔除,等到对方大军兵临城下,我们才如梦惊醒。对面的士兵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发疯似的跟随萧不名攻城。云梯车一架一架搭在城墙上,底下的士兵不顾生死,将自己生命看为蝼蚁一般轻贱,潮水般不停息向城上攻来。那场战斗持续了十二天有余,我们拼命向城下射箭投石,原本积攒的二十万枝箭全部在开始的三天中射光,打到最后,城墙上士兵倒下,城中青壮年男人便抄起武器继续守城,青壮年男人倒下,妇孺儿童也纷纷上阵。攻城的人右臂被斩断,就换左手持剑继续拼杀,自己胸口被捅一刀,也要用尽最后一股力气将敌人杀死同归于尽,我也见过肠子内脏都出来的守军咬牙射出最后一根箭矢然后永远合上双眼,也见过双腿全断的敌军用双手在血水中挣扎的向前。城下敌军的尸体堆成了山,城门也被双方拼杀的残骸堵住。无论是谁,只要被砍到鲜血就如喷泉般爆出,青黑的城砖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雪花将不同人的尸体和血水冻成一块,形状异常狰狞恐怖。我曾经见到,我手下兵营的令旗官他的头颅竟然冻在了敌军战马的断颈上。双方开始每天都在运尸,到后来由于尸体都冻住了,干脆点火烧尸。原先寒冷的天气遏制住了尸臭,这火烧起,尸体上的冰块融化,血液汇成小溪,如同河流般流淌。尸体所散发的臭死令人干呕,简直吐尽了胆汁。黑烟铺天盖地,夹杂着雪花竟然难辨敌我。”
“我和你父亲,欧阳城主三人互相扶持作战,你父亲武功最高,在敌阵中杀敌无数。月华剑锋利到了极致,三丈之内无人敢近他身。当时,我们三人都没有领悟鬼面的力量,敌方阵中曾经有三个鬼面一同杀你父亲,但是成为你父亲剑下亡魂。徐师兄平日里平和近人,并不爱滥杀无辜。但是那刻所有人已经杀红眼了,不杀敌人,就一定被敌人所杀,根本没得选择。”
“后来,徐师兄因为这一战名扬天下。并不只是因为他杀敌无数,而是他逼平了一个之前从无败绩的男人。”宫羽天喝了口茶,停止了讲述。
“剑神,萧易水。”玄风闭上眼,一遍想象着潼关之战的惨烈,一遍沉声说出这个名字。
“没错。萧易水,萧不名的弟弟。他那年三十岁,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剑法,连他功夫极高的哥哥,都接不住他十招。自从十四岁出道,大小一百三十余次决斗或者暗杀,从未有败绩,被江湖认称为剑神。战乱发生后,他跟随他哥哥在洛阳军中任职,潼关之战他起初没有参加,直到第十一天,他出现在了城外。”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男人的剑法。”宫羽天闭上眼道。“有一句诗这样写过,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霜寒十四州。他的剑法,如同诗中描写的这般,出神入化。他杀人,只是在那一瞬间,一点寒光闪过,敌人的头颅便已经碎成两半。我军士兵见到他竟然无一敢正面迎敌,我也曾试图去和他拼杀,但是仅仅七个回合,我便中了一剑。”
“那一剑,我至今晚上也会经常因为它惊醒。我无法形容那种速度,毒蛇,闪电在那到寒光下,全部不值一提。我甚至没看到他是如何出的那招,肋下便是一痛,接着我就倒下了。他并没有急着杀我,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张锦帕,擦干了他脸上的我的血液。他瞳孔发光般的看着我,缓缓道:孩子,我不杀你。你的武功很不错,可以接的住我六招,我将你的血保存起来,等到二十年后,你武功大成以后,再来找我。”
“我当时简直愤怒极了,挣扎着起来想去和他拼命。但是我很快发现自己被飞跃而来两个人抬走,正是你父亲和欧阳城主。你父亲让欧阳城主将我背回后方养伤,自己则是孤身和萧易水决斗。”
宫羽天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回后方的路上,就因为失血昏迷了。等我醒来,援军已经赶到,潼关城已经解围。后来,我在你父亲口中得知,他和萧易水战斗了三个时辰有余,一共交手八千三百余招,他刺中萧易水十三剑,自己也被击中十三剑,双方筋疲力竭,战个平手。不久,我方援军赶来,萧不名只能命令萧易水撤退。后来,洛阳因为潼关一战的失败彻底溃败,长安城的战乱终于慢慢得以平息。”
玄风内心极度震惊,他以前只知道父亲逼平剑神,却未曾想到过竟然打了八千三百余招,想起父亲当年在战场上所受的苦,内心酸楚无比。
“潼关一战结束后,你父亲即和你母亲成亲,这可是当年长安城一大喜事。成婚那日,欧阳家的老前辈亲自主持,天下英雄侠客,十有六七,都来庆贺。你母亲娘家是山东琅琊东方氏,也是八大家族之一啊。我记得光你母亲的嫁妆,就抬了六十六大箱。我当时高兴坏了,喝了三天三夜。至于后来,我二十二岁那年,你父亲二十七岁,你出生了。还真别说,你和你父亲长的是真像。这样又过来一年,因为听说出现了神异之事,于是中央政府召集各大贵族的青年一代,欧阳城主和你父亲去了幽州。你父亲在幽州只呆了一年,就下落不明,有人说是欧阳城主贪图名利害了你父亲,但是我们师兄弟三人什么关系,我们自己清楚,不用外人多说。欧阳城主绝不会作出那种兄弟相残的事情。”宫羽天明显对于坊间传闻根本不信,愤懑的说道。
玄风见宫羽天对于十九年前的秘密毫不知晓,也就没有说什么。只问了一句:“宫叔叔你说出现了神异之事,这神异之事是什么啊?”
“这我哪里知道啊?当时中央政府对于消息严防死守,市井百姓都蒙在鼓里。我当时已经在大理寺任职了,整天公务繁忙,也并没有功夫去调查那些。欧阳城主可能知道,你不妨去问问他。”宫羽天无奈的说。
“再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听见你父亲的消息了,再加上我练功走火入魔以后,整天呆在这地牢里审判卷宗,对于外界之事知之甚少了。可惜啊可惜,你父亲武功盖世,又有妻儿,却音信全无,可惜!可惜!”宫羽天连连叹息。
“不瞒叔叔,我这次前来长安,也就是想调查我父亲下落的。我现在已经知道,欧阳城主并没有对我父亲下过任何毒手,他现在可能仍然在人世中。加上我母亲在终南山也过的很好,所以叔叔您莫要操心。”玄风安慰道。
宫羽天欣慰了点了点头。这时后面铁门传来一阵用力敲门之声,外面的守卫急急火火的道:“宫大人,欧阳城主传徐少侠速度前去炎华宫。”
“有什么急事?打扰我们叔侄二人。你身为监狱守卫,如此慌张,成何体统?”宫羽天对守卫呵斥道。
“大人,洛……洛阳永宁寺……永宁寺失火了!”守卫紧张的连话都讲不清。
宫羽天和徐玄风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极度难以置信的神情。
宫羽天更是暗骂一声:“这下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