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文学的艺术特征

文学最为重要的特征是所有文学作品的根本的艺术性。所有的艺术都是以美和真来表达生活的。或者说,艺术就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美和真的映像。就像贝壳的巧妙曲面能够捕捉到我们的耳朵一般听不到的声响与和谐一样,世界上存在的美与真也要靠敏感的心灵展示给我们,否则人们就会视而不见。路边有一堆干草,恐怕一百个人路过,也只会看到汗流浃背的辛劳和一堆干草。可是,有一个过路客就停歇在一个罗马尼亚的草场边,姑娘们唱着歌晒干草,过路客面对此情此景,看得深刻。我们眼里只有一堆已死的干草,而过路客在其中看到了真和美。他把所见所思写进了一首小诗,诗中,干草这样讲述它们的故事:


昨天我是花朵,

我已饮下我最后的一滴甘露。

姑娘们唱着歌送我死亡;

月亮低下头看着尸布里的我,

我最后一滴甘露的尸布。


昨天还安驻在我内心的花朵

必然是要给明天的花儿让路。

姑娘们,也是,唱我去死的

也要为姑娘们让路

要来的姑娘们。

当我的灵魂,她们的灵魂也要

负着逝去岁月的芳香。

明日这边走的姑娘们

不会记得我曾开花,

因为她们只看见新放的花朵。

然而我负着芬芳的灵魂将带回,

当作一种记忆,给女人的心

她们的少女时光。

那时她们会后悔当初

唱着歌送我死亡;

蝴蝶们将为我死哀伤

我带走了

阳光的亲切记忆,低沉的

温软的春日絮语。

我的气息像孩童的学语般甜美;

我饮下一切大地的丰收,

造就我灵魂的芬芳

这会超越我的死亡选自《蒂姆博威扎的吟游诗人》第一集,第73页。


诗的第一行“昨天我是花朵”写得很美。读者读了这一行,再看到干草,不会想不到花朵的美丽。而这种美,若非诗人发现,是不会进入读者眼睛的。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一种揭示,都同样新颖而令人快乐。因此,建筑可能是最古老的艺术。然而,我们拥有的建造匠人要比建筑师多得多,建筑师的木石作品揭示着普通人看不到的美和真。因此,在我们的文学,这种以言辞表述生活,呼唤我们美感的艺术行当里,写作的人很多,而艺术家稀少。广义上讲,文学恐怕只是书写下来的民族的记录,不仅包括民族的诗歌和小说,也包括民族的历史和科学;狭义地说,文学是生活的艺术性记录,我们的大部分写作被排除在外,就像我们的大部分房屋不是艺术性的建筑,只不过是躲避风雨严寒的掩体而已。有时候,一本科学史或科学著作也可能会被认为属于文学,但是那时我们肯定已经不考虑它的主题,不考虑它表述的事实,而只考虑它表述的美了。

文学的第二个特征是其暗示性。文学面对的不是我们的理性,它面对的是我们的情感和想象。它的魅力不在于其字面意义,而在于它能唤醒我们内心的某些东西。当弥尔顿诗中的撒旦说:“我自己就是地狱。”他没有陈述事实,只是以这三个特意选择的词(英语中这句话包括三个词——译者)打开了一个猜测与想象的整体世界。浮士德一见到海伦就问:“就是这张脸发动了一千艘战舰吗?”他并没有陈述事实,也不期望回答。他打开了一扇门,我们的想象穿过这扇门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一个音乐、爱情、美人和英雄的世界——希腊文学的灿烂世界。这种魔力就在言辞里。莎士比亚形容年轻的俾隆时说:


在这样灵敏和雅致的话语中

年老的耳朵忘却了自己的故事,


他肯定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两句话不仅很好地描述了自己,也为一切文学定了一把标尺。文学让我们暂时从现实世界逃离,到想象王国里享受片刻的休憩。一切艺术的职责在于愉悦而不是教导;也只有愉悦我们的文学,才能在每个读者灵魂深处构建起丁尼生在他的《艺术宫殿》中所梦想的“高贵的快乐之屋”,才能不枉文学的称呼。

文学的第三个特征直接源于前面所讲的两个特征,就是文学的永恒性。人类不能仅仅靠面包而长久生存。尽管世人匆忙奔走,汲汲于物质财富,世界却不情愿美好的事物就此消亡。就这一点来说,人们珍视歌曲胜过珍视画作和雕塑。当然,如今打着文学旗号的书籍和杂志正如洪水般从出版社涌出来,永恒性已经成为一种我们不可企及的特性了。但是书籍过多,并不是像我们猜测的那样始自今日。400多年前,卡克斯顿从弗兰德斯带来了第一家印刷出版社,在西敏斯特修道院的旁边开了一家小店,宣扬说他的商品“物美价廉”。那时,书籍过多的问题就出现了。其实这个问题或许出现得更早,在卡克斯顿出版社出现1000年以前,羊皮卷的数量已经多得令亚历山大大帝图书馆忙碌的学者们无法应付了。而如今,我们一个星期的出版物,亚历山大大帝的学者们花一个世纪都抄不完,因此永恒好像已经不可能。今天的歌曲或者故事在未来似乎也不可能还令我们快乐。然而,文学就像发大水的河流,它以两种方式自我澄清——泥沙沉入河底,浮渣泛到水面。一旦我们认真检视公认的构成我们的文学的那些作品,清澈的溪流就已经清除了渣滓,两个我们称为文学标准的东西就这样出现了。这两个标准决定了文学的永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