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不能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从政的材料。这种人具有两种本领:一是能瞒事,天大的事都能瞒得滴水不漏;一是能变事,多糟糕的事也能变成好事。
韩书记便属于此类人物。
多年前他和镇长围绕那场牌局导演的一出戏中戏,也就是镇人皆知的“鬼偷裤子”事件,就充分显示了他这方面的能量。
那晚的牌局,是从九点开始的。四个人:县领导、镇高官、镇长和信用社汪主任,东南西北各坐一方,起手开杠。接近零时,已转了三个风。局面呈现一边倒。领导手气超好,几乎达到要什么摸什么的境界,心情自然也超好。
领导开玩笑说:我今天是三分靠运气,七分靠风水。你们看,这三轮,你们都换了位子吧?可我一直没动。手气好,是因为我这个位子正对着北溪河,藏风纳水。呵呵!
书记附和说:我觉得啊,是这桌子和您结缘。不仅起牌落听,吃和摸还顺着来。
呵呵,要不怎么一见如故呢!领导用手摩挲桌面,再弯起中指轻轻扣打,几乎敲不出响声;又用麻将重扣几下,还是没多大声响。
闻声响,辨质材。这张桌子的用料,可以断定不是红木做的。我家里一套康熙年间的红木桌椅,色泽和这个差不多,敲起来声音却大不相同。
镇长说:这麻将桌是老宅子的原配,无不人见人爱。对它的材质,我问过不少人,有说是橡木的,有说是柚木的,也有说红木或其他木料的。没个定论。
宅中之宝啊。北溪这小地方慧眼人不多,不懂得收藏。呵呵……看摸,八条,又糊了!
北溪的冬夜,天地间浮动着浓重的雾气,凋零的草木结满白霜。外面气温很低,屋子里倒是暖气逼人。那台功率巨大的电热取暖器,在桌子底下旋转蜂鸣着。几个人脱去棉衣,依然感觉到热。又不能关了取暖器,因为老房子冷却得快。
在外巡逻的派出所所长和廖姓民警不时缩着脖子,进屋暖和一会儿,顺便看看牌局。
所长再次进来时,身后多了一个人,是镇政府的小车司机小于。
小于凑近镇长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镇长“腾”地起身,对领导说:不好意思,家中有点急事,我去去就来。
他一把拉过所长:你来得正好,替我挑一把土。
书记说:半夜三更的,你那孙二娘又查哨了。
本轮领导做庄,兴致正高,笑着对镇长摆摆手:快去快回,别让婆娘留在被窝里了。
镇长走后,领导接连输了两把。
她娘的,下家一变,风水就转向了……你们说这取暖器,怎么跟个婆娘似的,亲了热得不行,离了又冷得不行,还有这天气……
桌下的取暖器听不见,依旧火热地蜂鸣着。领导燥热难耐,“啪”地拍下一块麻将牌,拉开皮带将外裤脱了,顺手搭在座椅扶手上。反正屋内都是老爷们。
蹊跷的事,不久便发生了。
领导搭在座椅扶手上的裤子,忽然不翼而飞。
信用社汪主任是南华父亲的战友。据他事后回忆,打牌中途,领导出去方便过三次。前两次分别由书记和所长陪同。第三次,因为吃了廖姓民警送来的宵夜,四个人都出去了。也就是说,只有这一次屋内无人。夜间方便简单,站在偏房外的草丛中哗啦一通就完事了,其间绝不过超过五分钟。领导前列腺有毛病,方便起来不那么利索,三人还等候了片刻。
也就是说,几个知情人中,唯一有作案嫌疑的,是没有参加的方便的廖姓民警。不过事后调查,他也没有作案时间。当时四个人回屋时,都亲眼目睹了廖姓民警手提两只水瓶匆匆赶来。除了巡逻,买宵夜、打开水等都是他的事。这些,在十字街口开铺子的周老六也能证实。从裴家老屋到十字街口,打一趟开水至少要十五分钟。
真是见了鬼了。
县政法委副书记下乡检查严打工作彻夜打牌裤子被盗,如此怪诞不经的事若传出去,就不仅仅是丢脸面的问题了。书记和镇长慌了手脚,一边暗里封锁消息,一边敦促所长抓紧查个水落石出。
恼怒归恼怒,领导更多的是担心。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南华父亲和汪主任有喝早酒的习惯,老哥俩常去一个名叫“一锅烩”的砂锅牛肉店来上二两。这天在“一锅烩”,他们无意间听到邻桌有人在谈论打牌做局的事,一细听,两人不禁色变。
老汪走过去,拉过其中的一个青皮后生,问:你们是在哪里听说这事的?
后生鼻一皱嘴一撇:还用得着在哪里?街上谁个不知?
老汪感到事情糗大了。后生们谈论的,比他这个当局者要入木三分。传言说,此牌局是镇长和派出所所长一手策划的,目的是为了搞垮镇高官。眼下正值换届,县政法委副书记将升任书记,镇高官也将上调县城。而镇长由于镇高官从中作梗,只能平调另一个镇继续做镇长。由此心怀不满。他中途借故离开,是为了制造不再现场的证据。
接下来几天,他们在其他场合也听到过类似的传言,只是版本不太一样。好像整个北溪都知道了。汪主任深知流言的份量,信用社是镇上的财神爷,也是“贿疾”高发区,他的两位前任都是被流弹击倒的,自己不会重蹈覆辙吧?
多年以后,汪主任从县供销社副主任的位置上平稳退下来,回到北溪养老。依旧和南华父亲一起喝早酒。老哥俩聊起此事,不由得感叹“当年一局牌,虚惊半辈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前人的明鉴呐!
俗话说得好,竖子怕横汉,暗手惧阴招。韩书记这一手是借砧板切菜,将书记和镇长一道切了。够绝!
这件事的真相,和市井传言大相径庭。直到韩书记上台后,才逐渐露出水面。
镇长当年导演的是一场“捉奸”戏。对象不是镇高官,而是韩副书记。他让派出所所长安排廖姓民警到老宅子巡逻,为韩的“情人会”创造条件。闻知韩上钩后,镇长借故离开牌桌,和待命的民警同去捉奸。事后再设法把事情搞大。未曾料到,一行人明明看见韩进了屋子的,却扑了个空,人没抓着,反被女主人臭骂了一通。镇长气恼地赶回老宅子,方知领导的裤子不见了。
离奇的还在后头。
隔日,领导失踪的裤子在镇郊的土地庙被发现。屁股口袋里还插了一张白纸,上写:XX书记的发财裤,价格10000元。
土地神笑眯眯地举着裤子,似乎在向香客们兜售。
[枪手笔记九]
深夜的庙,感觉比白天温暖。
毛老师靠在门边的轮椅里,手中攥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系在粗重的门栓上。深夜打扰,我很是不安。老人关门开门都不容易。
我这里除了沅老头,还没哪个人敢半夜三更上门的。毛老师眯眼望着我说。我知道他在笑。
我说:其实胆大和敢不敢是两码事。五岁时,我随外公回南江,走着走着天黑了,就在路边的土地庙里住上一夜。还有,那时看露天电影,从一个村跑到另一个村,为抄近路,从乱坟岗上穿过去,也没觉得害怕……
小伙子,我觉得你是有佛缘的。我不会算,但会看。哪天沅老头来,我让他给你算算。
有时,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我边说边环顾四周,庙的确小,还没有一个小土谷祠大。白天无暇细顾,此刻在挂满蛛网的灯光下,一切更具神密意味,仿佛离神仙们更近。
我走到燃着两支蜡烛的神位前,出乎我的意料,这里供的不是传说中的赖姑娘像,而是一尊观音。左右分别立有善财童子和小龙女。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和赖姑娘有关。
我觉得奇怪,问毛老师:赖姑娘庙里怎会没有赖姑娘呢?
先前有一个木雕的,“破四旧”破掉后,就剩下一个名称了。
修缮时不可以恢复吗?
重修时,考虑到世人对“求子、发财、消灾”的信奉,分别立了观音、童子和小龙女。唯有如此,庙里的香火才旺盛。
是不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小龙女也是赖姑娘的化身。
嗯,也可以这么说……
是夜,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我与毛老师从古到今,从北溪到南江,一直聊到鸡鸣时分。毛老师用平静的语调,为我讲述了几年前毁掉他面容的那场大火。
这场几乎烧掉一条老街的大火,我居然一无所知,也没听谁说起过。
这条街名叫青石街,又叫木板楼巷,是北溪保存最完好的一条古巷。在粮站工作时,我和夫子最爱串的就是这条巷子。窄窄的巷道里,铺有被脚板打磨得光滑的长条麻纹石,两旁都是鄂南风格的双层木板楼。建楼的木料都来自大山,不怕虫蛀腐蚀,唯一怕的是火。
这场大火是正午烧起来的,至于什么原因引发,至今也没个结论。大火噼噼啪啪烧起来时,正刮着风,整条街像干透了的木材堆,一点就着。每幢木楼里都住有四户以上的人家,多是生活无着的孤寡老人。火烧起来时,现场哭的喊的一片混乱。消防车的嘶鸣十里外都听得见,就是进不去。
当时毛老师正在巷口一个茶馆喝茶,听到巷子人声鼎沸,转头看时,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丈把长的火龙已窜进对面的房子,迅速向两边喷涌蔓延。毛老师腾地起身,想也没想就扒开人群冲进巷子。他曾在这条老街上住过几十年,知道里面的复杂程度,也认识这里的大部分人。凭经验,老房子着火是没救了,但里面的人,必须赶在房子垮塌之前救出来,否则必死无疑。凭着熟门熟路,毛老师几进几出,很快救出几个眼花耳背的老人。
当两排房子变成两条巨大的火龙,在风力作用下游向天边,吞吐着当空烈日时,消防警察封锁了巷道。也就在这当口,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偷偷绕过人群与警察,撒腿跑进了巷子。待有人发现时,孩子已迅速钻入一间被火焰吞噬的、行将倾斜的房子。毛老师一眼认出这是从前邻居王德宝的傻孙子王小宝。他大叫一声冲上去,却被两个警察的铁臂牢牢架住了。
你不要老命了……一警察指着背后吱嘎作响的火龙朝他大吼。
呃!警察的后半句吼,被毛老师一记耳光打没了,还没愣过神来,毛老师已闪身消失在茫茫火海中。
木楼在他身后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