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派出所的廖所长,是北溪人见人怕的狠角色。这不仅因为他外貌生得狠,虬髯胡、环豹眼,更因为他处理事情来下手狠,祖坟敢掘、六亲不认。一次我在北溪街头,看见他穷追猛打一个小个子男人。两人跑得狼烟四起,从十字街头直撵到河对岸的田野里。小个子机灵,一个兔子猫腰,闪入旁边齐腰深的庄稼地里不见了。气得廖所长抓起地上的土疙瘩乱扔一通,边扔边咆哮:老子今天没带枪,要不一枪崩了你个小瘪三。我以为是警察抓小偷,和路人们拥在桥头看热闹。不一会儿看见一小老太太从后面呼天喊地扑过来,方知逃跑的小个子是廖所长的亲弟弟。两人因家事发生口角,继而动手追打,把个老娘吓得半死。
不过,廖所长无论多“腚筒”,在韩书记面前也不敢造次。因为他这个所长位子,是韩书记给的。韩书记拿捏着一根无形鞭杆,知道什么时候在空中晃一晃,什么时候对准他的要害部位来上一鞭。鞭杆下的猴子,哪有不服的。
韩书记是个土生土长的官。从北溪当兵出去,然后又回到北溪。从最底层的村长干起,村支书、副乡长、镇委副书记,一路走得顺畅。在当地关系盘根错节,是个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如此强势的人,上面一般不会安排做本地一把手。所以几年过去,始终摘不掉这个“副”字。曾有上调县城做局长副局长的机会,他想都没想就放弃了。
我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局长虽也是个长,但它将我“局”限了,一做,肯定是能下不能上,走到头了。他私下里说。
为镇高官这把交椅,韩副书记与当时的镇长针尖对麦芒,明争暗斗了好几年。最终谨小慎微的镇长一个不小心,被“腚筒”绊了一跤。这便是前面提到的“鬼偷裤子”事件。
提起北溪派出所,北溪人都知它是个事儿不多、背板倍硬、油水丰厚的所在。每一任书记和镇长除了把它当做贴身护卫,还视其为嘴边的一块肥肉,时不时啃上一口。民间有俚语——河水涨,靠长江;外水涨,靠所长。派出所所长这个位置,在百姓眼里微妙,在领导心里瓷实,不是资格老能力强就能上的。
派出所所长的更换频率,基本上和镇领导的换届同步。据南华父亲估算,自解放以来三十多年里,北溪派出所所长不过换了十来位,平均每三年更换一位。镇一把手升了,所长十有八九会跟着升;倒了,下一个要倒的必定是所长无疑。这便是北溪政治生态下滋生出的所谓“蚂蚱效应”。从部队转业、曾做过民兵排长的南华父亲,起初也想往所长位置上爬,爬了若干个三年也未果。他的总结语是:这个活宝位置,不是人能爬得上去的。
活宝位置,非活宝能坐。廖所长就是个天生的活宝。
一年中,总有那么一阵子,北溪派出所要配合上级部署,开展一番严打整治行动。行动往往安排在年关,为的是让父老乡亲过个平安年。这本是个好事,有则打,无则防。偏偏上面还下达了一个指标,侦破大小案件多少起?发现治安隐患多少起?妥善处理了多少起?等等。变成了以数字论功过、定行赏。好像一个地方发案率越高、隐患越多,治安部门的功劳也越大似的。
那一年,韩副书记分管治安片区,他在会上给当时的派出所所长下达了死命令:除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还要以绝对优势,压倒其他乡镇。超一项奖励多少钱,差一项扣发多少奖金。所长是书记的人,平时不大鸟(diao)他,常讥讽他是“菜园里的蛐蛐披青衣,咋整都不是吃菜的虫”。自然不拿他的命令当一回事了。
所长和镇长是同宗兄弟,在镇长和副书记的权力争斗中,立场不言自明。本次换届,若是将镇长推上去,他今后就有了双重保护伞。他与镇长私下谋划,一不做二不休,借这次严打导演一出“捉奸”闹剧,彻底将韩副书记打下去。他早就摸清韩和手下一廖姓干警的老婆有染,他们是同学,“乔子”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
万没想到的是,他与镇长周密的计划,被“鬼”给搅合了。
村前无狗吠,十里闻鸡鸣。北溪是个宁静的小镇,一年上头鸡鸣狗盗的小案子也发生不了几起,更别说杀人抢劫了。一抢二偷三赌博。要完成严打任务,只剩下在抓赌上做点文章了。一般来说,劳作一天后,晚上搓搓麻将,诈诈金花是村民最主要的娱乐活动。平时派出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近年根,粮卖了,田闲了,村民手中票子多了,时间也多了。有人嫌玩得不过瘾,便偷偷把“一碗一骰”的押宝活动搬上了桌子。这时候,派出所的严打行动也悄然开始了。
巴掌大的北溪伸开来,哪个村子、什么当口、多少人在押宝?那处院落的“拖拉机”玩得大、谁在玩,派出所都一目了然。瞅准时机,一抓一个准。南华父亲在派出所工作过较长一段时间。他说,每次分配任务和展开行动时,为了保密,都不提“赌”这个字眼,而用“鸭子”代替。抓赌队成了抓鸭队。凌晨收队,大家互问,昨晚抓了多少只鸭子?肥还是瘦(“押宝”为肥,“打牌为瘦)?黑话似的。
说多了,顺了嘴,所里的小民警在做会议记录时,笔端会下意识地出现多只“鸭子”。白纸黑字,看得大家哈哈大笑。所长觉得有趣,索性将口头与书面统一,将“鸭子”正式纳入登记簿,以区别其他案子。
后来,记录被一检查工作的领导看到了,不解地问:你们派出所抓这么多鸭子做什么?
所长向领导作过一番解释后,不无得意地说: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创新,抓赌如抓鸭,有不得一丝风吹草动,否则就难抓了。本次严打,北溪派出所将保密放在首位,率先使用了“鸭子”行动代码。这在所有乡镇所中是独一无二的。
说得领导连连点头:嗯,有意思,有意思。
领导是县政法委的一位副书记。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嗜好,就是打两手麻将牌。检查工作结束后,镇领导特意安排了一场牌局,算是为上级领导饯行。
非常时期,牌局安排得格外慎重。选址在河边的一间老宅子里。这是裴姓家族所剩不多的几座宅子之一。由于闹过鬼,一直空着。周边也没住几户人家,僻静得很。镇书记一再叮嘱派出所所长:你给我听好喽,无论你抓多少只“鸭子”,也比不过这场牌局。若是传了出去,你这所长算当到头了。
宅子收拾得很到位,几乎就是裴家麻将房的复原。所有陈设皆古色古香。窗子上除了原先的竹帘,还蒙了一层厚厚的丝绒布幔,隔音且隔光。不过领导最喜欢的,还是那副老式红木麻将桌,说手摸在上面,就像后世钢琴家抚摸着贝多芬弹奏过的钢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河边晚间寒气重,室内还备了一台日本进口的电热取暖器。当时这可是稀罕物,只在BJ上海能看到。
该晚陪领导打牌的,有书记、镇长和信用社的汪主任。派出所所长带着廖姓民警,在周边警戒巡逻。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牌局从晚饭后开始,打到接近转钟时,镇长被司机叫走,说家中有事,急需赶回去一趟。让派出所所长为他挑土。
转钟两点左右,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枪手笔记八]
这天夜里,我是在赖姑娘庙里度过的。
到南江的第一天,就遇上这么多的事,是我始料未及的。想到自己从前数次路过南江,对南江仅有的野鸭和轮渡的印象,是多么的肤浅。这些年,我游走于生活的表面,看似精彩,其实是在慢慢失去自己。像一枚棋子,抑或行尸走卒。对现实失望,对人生失真,更别说对来去无定、难以言说的家乡了。暗流在看不见的江底/苦难在猜不透的人生。这是谁写的两句诗?我忘了,我常常默念起它们。
你一说,我记起来了。和我一道巡堤的两个学生哥,你是瘦瘦的那个吧?
是的,那次把我们吓坏了。要是没有您,大堤都倒过十多回了。
小伙子,也不能这么说。没有你们年轻人帮忙,我们这帮老家伙也没那么大劲头。
我们当时啥也不懂,什么管涌、地漏,整个就两睁眼瞎,越帮越忙。
老人呵呵两声,脸上的肌肉无表情地跳了跳。
是啊,忙都是帮出来的。受累倒也罢了,就怕帮忙还伤害到自己。毛老师指指自己的脸:我如今面目全非,你一定相当惊讶,也很想知道原因是吧?
交谈中我一直在找一个切入的机会,弄清这张脸背后,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惨剧。但凡事有底线,我始终开不了口。
老人的直率,令我脸红。我给老人讲述了我在南方采访过的那位女士的事。
毛老师说:我这张脸后面,也有这样那样的光环,市里给的、县里给的、镇里给的。可是我觉得这些光环与我毫无关系。可能是我老了,活不了几天了吧。
听了老人的话,我忽然间很难受。一生无儿无女,无功名利禄,老来又失去正常人的身体和生活,为陪伴泥土中的老伴,在异乡伺守一座孤庙。这样的人,世间可能绝无仅有。
下午,在阴冷昏暗的庙里,我和毛老师正谈起那场烧掉北溪一条街的大火时,接到了老韩打来的电话。
老同学,真对不起!这两天你只能在南江单独行动了。今晚务必让小庞赶回县里……我给尹镇长打过电话,就坐他的车。
老韩语音急促,说完便匆匆挂断了。
我扭头看看小庞,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说明老韩已通知他了。
什么大不了的事,搞得这么十万火急?论定力,老韩比他可爹差远了。我端起木几上的茶杯,边喝边思忖。
茶是今年的新茶,洞庭湖君山毛尖。叶梗虽粗大,泡开来却形条婀娜,一根根竖在碧酽澄澈的杯中,煞是好看。就是经不起追泡,两杯过后就索然寡味了。毛老师说,这茶叶有点像当地人的性格,表面粗枝大叶,内里心细如发,不容易深交。他说他喝了一辈子这种茶,特别喜欢茶中独有的苦涩味,有从前校园里那棵老槐树的气息。在北溪时,每年春上茶叶是老伴或侄子带过去的;现在是一个叫沅长水的人送的。沅长水人称沅半仙,是个民间艺人,靠测字算卦为生。十天半月会来庙里住上几日,是老人在南江唯一的朋友。
嘟、嘟嘟、嘟嘟嘟……正说着,庙门口传来汽车急促的笛鸣声。小庞出门一看,说尹镇长到了。我忙起身和毛老师握手告别。
老人的手,如一把冰冷多棱的锉刀,锉得我心里直发毛。
走出庙门,发现天色已暗淡下来。黄昏的江面上,白日旺盛的火烧云已燃烧殆尽,剩下一条细长的尾巴拖在天边。
两辆汽车停在院门外,剪影一般,刺目的车灯打在山墙上。
这时从车灯里跑出酒窝的身影,边跑边急急地喊:庞主任,快、快点上车……
急什么,才来半天,你不是嫌我来少了吗?小庞迎住酒窝,故意停下步子问。
哼!少自作多情,没拿脚踹算你走运了。
欢迎你去县城踹,拜——拜!小庞一扭身,对酒窝做个鬼脸,径直拉开前面那辆猎豹的车门爬了进去。
猎豹副驾座上的尹镇长对我拱拱手:陈主任,你来得太不巧,赶上事儿了。这两天你先在南江走走看看,住宿小余会给你安排好的。
说完朝他朝司机摆了摆手。
后面那辆车是于老板的捷达。半天不见,搞得灰头土脸的。尾随着猎豹的屁股,喇叭也没鸣一个就滑了过去。
我预感到工地情况非同小可。
小余将我安顿在镇委招待所后,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走前还打了个手势:三缺一,等着呢!
招待所是一幢三层梯级小楼,位于政府院内的小树林边,楼前有个不大的人工荷塘,取名“水榭楼”。有石径通往塘中央的观荷亭。
门口停有七八两小车。一个穿红色制服、戴白手套的服务生端立于大堂入口。见客人来,很职业地微笑、鞠躬、接行李、开门,一套动作完成得有条不紊。
大堂与客房装修标准也很高,除了规模小点,完全够得上大城市的四星。这让我想起了西式风格的北溪宾馆。住过的人都说北溪宾馆早超四星了,却一直有实无名,原因是它不能超过县宾馆。按规定,全县只能有一家四星。
吃过晚饭,我去观荷亭小坐了一会儿,注意到荷塘中全是睡莲,一片片蒲扇般浮在水面上。其实睡莲无本地品种香,观赏度也强不到哪里去。在这里落户,只能以稀有来解释了。
塘中映射出的一弯月亮,让我又想到毛老师。孤月青灯下的赖姑娘庙,此刻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从镇政府大院到赖姑娘庙,步行不足两里地。路却特别难走。狭窄的街道上坑坑洼洼,到处散落着石子。来去轮渡的大小货车,卷起阵阵令人窒息的尘埃。我避开大路,绕道穿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农贸市场,凭着方位感总算摸上了堤。
月下的赖姑娘庙,并无我想象中的孤寂。
也许是紧闭的门缝中透出的一线晕黄光影的存在,我感觉这里的夜晚比白天更有烟火气。楝树影子似的站在庙前,看上去如一尊守护神。我忽然想,树和庙的前生,是不是也存在着某种因缘呢?
门里传出毛老师断续的咳嗽声。老人还没睡。
我不便打扰毛老师,独自靠着围栏,望着灯火通明的跨江大桥默坐了许久。从树和庙想到工地事故,想到北溪,想到雷师傅,想到暂时搁浅的工作,头绪多了,心反倒成了一个空白。
小伙子,进来吧!我就算到你今晚会来。
身后的庙门“哐啷”一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