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生为患者指出他的这些要求具有强迫性的时候,患者可能会认为这些欲望是十分正常合理的。不过,在这一点上,患者的确有理由为自己辩护。没错,确实有少数人全部身心都被虐待狂倾向渗透侵蚀(这一点我们会在后文中详细介绍),致使他们几乎失去了对温情的需求,但除了这少数人,大多数人都需要得到别人的喜爱,需要别人的帮助、关怀,需要有一种归属感。患者之所以是错的,原因在于他们一致认为自己对温情与赞同的渴求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但事实上,他们的这些需求都源于他们对安全感无止境的渴求。
患者迫切渴求安全感,所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满足这一需求。患者在不断的努力中所产生的一系列态度和品质铸就了患者的性格。我们将这一类态度和品质中他能敏锐地感受到别人需要的那部分称之为“给予温情”,当然,前提是假如他在情感上能理解别人。例如,虽然患者有可能会忽视一个希望独处的人的要求,但却愿意作好准备随时去满足他人对关心、帮助、赞同的渴求。他竭力去满足他人对自己的希望或是他认为别人对自己的希望,并为此而常常忽视了自己的情感世界。他变得无私,具有自我牺牲精神,除了一直想得到别人的温情外别无他求。他变得习惯于屈从他人的意愿,对人过分周到、热心,当然,这种周到是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的。在现实生活中,他表现的对每一件事都不吝赞美之词,对所有人都心怀感激,什么时候都大方慷慨。不过,实际上他本人对这一切根本不在意,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他并不关心别人,在他眼里,别人都是虚伪的、自私的。但是,如果可以让我用意识的术语来描述无意识的行为,那我可以说,他坚信他是爱所有人的,而他爱的那些人都是很好的,是值得信任的。他犯下的这种错误不仅会在以后的日子中让他感到失望,而且还会全面增加他的不安全感。
患者所具有的品质并没有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值得赞扬,特别是当他将自己的情感封闭起来,只是盲目地对别人给予关心与帮助,同时又无法控制地不断索取相应的回报的时候。当然,当他无法得到回报时必然产生不安全感,心里平衡也再次被打破。
另一种特性与这种属性伴随而来并与之交叉重叠,它总是表现为回避别人对自己的不满,尽量避免争吵,逃避竞争。他总是将显赫的位置让给别人,而自己居于从属的、次要的地位,在与别人产生冲突时,他宁愿委屈自己以求息事宁人。他深深地压抑着成功或报复的欲望,甚至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妥协,而且从不会对什么事念念不忘。而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他往往会倾向于主动承担责任。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是在无视自己的真实情感,也就是说,无论他是否真的认为自己有错,他都不会怪罪别人,而是谴责自己。在面对那些毫无根据的指责、非难时,他只会一味地承认、道歉、自我反省。
这种态度会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演变成明显的压抑感。因为他忌讳任何攻击性的行为,所以我们就看到了压抑——他不敢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敢批评指责别人也不敢有求于人;他不敢指挥命令别人,不敢表现自己,也不敢去追求什么。因为他生活的重心在别人身上,甚至会让他觉得任何体验,哪怕只是一顿饭、一场电影、一段音乐、一处风景,若没有别人的参与那都是没有意义的。简言之,这种对自己娱乐性活动的严格限制,不仅使他的生活缺乏趣味,也让他越来越依赖别人。
这种类型的人除了将上述的品质理性化之外,还对自己有特殊的要求。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种是,患者会觉得自己渺小又可怜,脆弱而无助。如果遇到需要自己拿主意的事情,他就会变得束手无策,如同一艘迷失方向的小船,又像没有父母关怀的小姑娘一样茫然。不过,这种可怜兮兮的模样有一半是真实的。如果一个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觉得自己不能与他人进行抗争,那他自然就会变得软弱不堪。另外,他从来不会向自己或他人隐藏这种可怜的样子,就连在梦中都会看到自己可怜的一面,而他不但不伤心,反而会把这种可怜的样子当成是吸引别人的方法或自我保护的手段,他好像用这种方式在对别人说:“你必须爱我、保护我、原谅我。你不能抛下我,因为我是这么的脆弱无助。”
由于他甘愿居于从属地位的态度使他具有了第二种特点。别人在他眼中都比自己优秀,比自己有魅力,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有教养。他的这种感觉是有据可循的,因为他的懦弱无能,没有主见,已经对他的能力造成了损害。因此,即使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他也仍感觉到自卑,而这种自卑会促使他将本属于自己的荣誉归于他人,并感到别人比自己更有才能。当遇到具有攻击性或性格方面比较强势的人时,他就会感到自己如此的渺小,感叹自己一无是处。甚至是自己独处时,他也往往会低估自己的才智,贬低自己的品质,看轻自己的物质财富。
这种类型的人的第三个特点是,他会无意识地依赖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来评估自己。这个特点属于他依附性性格中的一部分。随着他人褒贬的不同,他的自我评价也时好时坏;随着他人好恶的改变,他的自我评价也会上下波动。如此一来,别人的任何拒绝、斥责对他来说就都是足以灭顶的灾难。如果他的邀请没有得到别人的接纳,在他的意识领域里可能会理智地看待这件事情,但是,他的内心世界开始重新评估自己,将自己的能力再一次贬低为零,而这是他个人的独有的逻辑思维方式。换句话说,身边任何人对他的批评、拒绝、斥责、背离都会给他带来痛苦,他会处于一种惶恐的状态中,并尝试尽最大努力去挽回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左边的脸挨了耳光又把右边的脸送上去,这种情况并不是由于受虐狂驱动力所造成的,而是他依据内心的指引所作出的唯一努力。
所有这些特点使他形成了一套特别的价值观。当然,由于个人成熟程度的不同,这些价值观的明确程度和坚实程度也有所不同。它们与友善、爱、同情、慷慨大方、谦虚谨慎、无私奉献有关,而野心勃勃、自私自利、放荡不羁还有权势这些属性虽然也会因代表着“力量”而获得他的暗自赞赏,但却是他所憎恶的。
以上所有属性均属于病态人格中“与人亲近”类型所包含的因素。通过分析我们已经很清楚,只用诸如“屈从”或“依附”一类的术语来描述这些特征并不妥当,因为上述属性为我们道出了一整套的感觉、思维、行为模式,也可以说暗示了一种独特的生活形态。
三、屈从型冲突的双重动机
我说过不对各种相互矛盾的因素加以讨论,但如果我们不去研究处于相反趋势的压抑对居于首位的趋势起着何种程度的增强作用,我们就不能完全理解患者是如何一直坚持自己的信念和态度的。所以,我们还是要对相反的趋势作一下窥探。在分析“屈从型”时,我们发现这类患者实际上是在压制着自己所具有的攻击性倾向。他们表面上对他人关爱有加,但其实内心深处对别人根本就不感兴趣。他对他人更多的感觉是藐视、无意识的巧取豪夺或是利用控制支配他人、最终胜过他人、报复他人。而这种被压抑的内部驱动力在种类和程度上也不尽相同。而在这当中,部分原因在于患者年幼时所遭受的不幸的影响。例如,根据某一病史,患者会在不同年龄表现出不同的倾向特征:在5~8岁以前烦躁易怒,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好转,但随之而来的是变得过分服从于他人。另外,成年期的经验也会产生和增强攻击性趋势,原因在于随时会有许多因素可以导致敌对情绪的产生。在这里,我们并不想超出本书的要求范围,就这一问题来对所有这些因素进行深入探讨,我们只是想说明,“抹杀自我”和“善待他人”的性格特征只会使患者处于被践踏、被愚弄的境地,而过分地依从别人也只会使自己变得更加脆弱,其结果只能是患者感到自己被冷落、被排斥、被蔑视,尤其在他急切渴望温情和关爱却无法实现时就更会如此。
当我指出上述情感、内驱力及态度均受到了压抑时,我所依据的是弗洛伊德对该术语的理解,我的意思是说,患者不仅没有意识到这些压抑的存在,而且还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为了不使这些压抑暴露于众人面前,他会寝食难安地时刻提防着。所以,我们说,每一种压抑会给我们提出一些问题:患者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把这些压抑埋藏在心底?在观察屈从型患者时,我们得到了一些答案,要想理解这些答案,首先要理解我们所说的理想化意象和虐待狂倾向。而我们已经知道的是,敌意会对患者去爱别人和希望得到别人的爱的需求造成威胁。而且,不只是这样,对他来说,所有的攻击行为还有对自己的肯定都会显得极为自私,所以他自己首先就会对这种行为提出谴责,并认为别人也应该有同样的想法和行为。他自己小心翼翼怕受到这种谴责,因为他是完全依赖他人的评价与赞同来对自己进行评价的。
患者将凡是与积极肯定的、刻意报复、勇猛向前等性质沾边的情感与冲动压抑下来,这样对患者来说会产生另一种作用。患者会试图消灭冲突,建立一个完整和谐的感觉世界,这也是患者众多尝试中的一种。我们对人格统一的追求是由两个因素导致的:实际需要和恐惧心理。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为了生活照常运转要有实际的需求,然而当反方向的驱力持续地作用在我们身上时,我们就无法做到这一点;另一方面,我们会产生一种怕被分裂的巨大恐惧。往往患者身上会有一种倾向比较突出,而其他的倾向都被扼杀,这是企图重组人格的一种无意识的尝试,是患者解决冲突的一种主要办法。
我们发现患者会出于以下两个目的来强烈压制自己的攻击性行为:一是使他的整个生活方式不受威胁;二是他自己建立的人格统一和谐的模式不会被打破。患者认为攻击性越具有破坏性,就越要努力地加以清除。患者只能退守不敢索取,对别人的要求总是欣然接受,总是表现得很喜欢对方,自己总是居于次要位置,躲在幕后不敢出头。换句话说,他们屈从、讨好他人的倾向变得越加强烈,而且更盲目也更具强迫性。
当然,患者的努力尝试并不能阻止冲动或情感等发生作用或表现出来,但呈现出来的阻止方式是适合病态人格结构的。因为患者认为自己是值得同情的,所以对别人有所要求,换句话说,他披着友爱的外衣实际上却在做着支配别人的事情。被压抑的敌意并不会完全被扼杀掉,而是积累到一定的时候就会爆发出来,只是爆发的程度有所不同,具体的表现就是患者不时的愤怒和情绪的恶化。尽管这种爆发与患者屈从忍让的要求相违背,但他本人也认为这是自然的。如果从患者的角度出发来看待他的观点,那他并没有错。因为患者并不知道自己对他人的要求是过分的,是不合情理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因此他会随时觉得别人对他是不公平的,甚至是无法忍受的。如果这种被压抑的敌意逐渐聚集直至最终引起了无名的怒火,就可能使患者多种机体功能发生紊乱,如头疼、胃溃疡等。
因此,屈从型患者多数具有双重动机。当患者贬低自己时,暗藏在心中的目的是避免摩擦,追求和气的氛围,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患者压抑自我的一种方法。当患者选择让别人占据优势时,这既是一种屈从忍让,也有可能是在逃避内心正在出现的想利用他人提升自己的愿望。因此,要达到克服病态人格屈从倾向就要从冲突的两个方面入手,对其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人们有时会从观点保守的精神分析刊物上得到这样的认识:精神分析疗法的本质就是解放攻击性倾向。这种观点只是暴露出它对病态人格结构的复杂性,特别是其多样性方面有多无知。这在我们研究某一个特殊类型的时候也许还能行得通,但就算在这种类型之中,其可行性仍然十分有限。想要揭示这种攻击性驱动力就要解放它,但如果把解放本身当成目的的话,就会给患者带来巨大的伤害。只有在揭示了这种攻击性驱动力之后继续研究病态人格冲突,才能彻底帮助患者建构起统一的人格。
四、屈从型患者对性和爱情的态度
我们还要对爱情和性欲在屈从型患者中所起的作用多加注意。在患者看来,世界上唯一值得奋斗的东西便是爱情,这是生活的目的所在。没有爱情的生活就会枯燥无味,空洞无趣。弗里兹·维特尔(Fritz Wittel)在讨论强迫性追求时这样说过:“爱情成为被追逐的幻影,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不管是人还是自然,是工作还是娱乐,亦或是一种兴趣爱好,若是没有爱情来为其增光添彩,都将变得黯然失色,毫无意义。在当今社会,对爱情的执着与痴迷多数表现在女性身上。这一事实使我们有这样一种误解:爱情是女性特有的一种渴求。可事实上,这种对爱情的痴迷与性别是没有关系的,它是一种有悖常理的强迫性内驱动力,是一种病态人格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