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暗花明峰路转,一枝红杏出墙来

国产医学生有两个终极愿望。第一,重返十八岁以修改高考志愿;第二,若第一个愿望不能实现,那么就进一线城市三级甲等医院工作。

其实第二个愿望并不比第一个愿望容易。

博士毕业之际,经历了人才市场如过江之鲫样的卖身洪流,也体验了托人情找关系,提猪头寻庙门的低眉顺眼,我这才知道,想留在北京,进入三甲医院工作是多么困难!

就像一场战争,而你的对手是曾经在高考、考硕、考博和各种“独木桥”上干掉过无数优秀学子,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智商爆表的敌人。他们在平时去食堂的时候还和你一起骂厨子,上厕所的时候还分享过卫生纸,甚至夜晚可能还一起用望远镜偷看过女生宿舍,但是在毕业之际全部都是你的敌人!每个人都在动用所有的社会关系、经济力量,用来争取每年那少得可怜的留京名额。可能你隔壁宿舍的小三小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此时你为了找工作急得满嘴是泡,人家却稳如泰山,手里早已攥着由位高权重的三姑五叔帮忙搞定的三甲医院的入场券了。

没有任何背景的外地学生,就像我,只能怀揣拜帖样的博士学位证书,一家一家医院地叩门投帖,去拼抢那被各种“关系们”瓜分剩下的仨瓜俩枣。

几个月来,每天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赶公交车去各大医院投简历,那个时候三甲医院排得最长的队不是去挂号的,而是到人事处投简历的。每个毕业生都希望自己的简历能最先到达人事处领导的办公桌上,也希望能够让人事处办公人员在精神最好的时候听到你自己的只有几分钟时间的自述。

习惯了人事处工作人员把我精心准备的简历随手丢到一大摞简历堆里,并且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屈辱后,我还是被301医院、协和医院、北大医院……甚至世纪坛医院等二十多家三甲医院直接拒绝,并且连个科内面试机会都没给我!

我彻底绝望了,等待我的似乎只有回内蒙古老家一条路了。

不过还好我从小就喜欢做好人好事,经常扶老太太过马路,有时老太太不愿意我还耐心劝解,扶过去发现老太太不是要过马路再扶回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总之好人有好报,在我无比绝望打算回老家市级医院安度余生的时候,北京安真医院给我发来邮件通知面试。

怀着胸口碎大石、不成功就成仁的心情来到安真医院人事处,走廊挤满了来自各大医学院的毕业生。一个年轻的人事处工作人员走出来,向我们一指,声如洪钟地说:“协和的博士站左边,北大医学院的博士站右边,海归的站中间。”

“那硕士呢?”一个声音弱弱地问。

一群大龄博士们纷纷回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唯一的硕士,那硕士白白净净的,但瞬间就在众人的目光中矮了下去。我不禁挺了挺胸,把手里烫金毕业证上“博士”两个字露在显眼的位置,站到了右边。

先被叫进去的是海归的,然后是协和的,这几十人分别进去,出来,等轮到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我心下暗道不好,难道我就是那个著名的“分母”,也就是来帮着凑人数以凸显人家被选中的“分子”是多么百里挑一的龙套队员吗!不管那么多,既来之则不要脸之,进了门,看到的却不是盛大的面试场景,而只有一张简单的桌子,瞬间明白过来这只是场人事处初级面试,过了这关还有临床科室内部面试。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旁边坐着刚才出来安排秩序的年轻人。后来才知道那个中年男子就是人事处副处长。

副处长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明显被这一大群人才给累着了,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看了你的简历,可圈可点,不过……”

我心下暗道:靠,就知道你要说“不过”。

“不过我们今年普外科只有急诊部招人,且仅有一个名额,现在霍普金斯的归国博士后和协和八年制的两个人已经同时报了,说实话你唯一的问题就是本科不是北大医学院的,博士才考到北医,这个情况比较困难,我把实情告诉你,是担心你放弃其他机会,错过找工作的最佳时机。”

我不禁一叹:胸口碎大石变成大石碎胸口了!这不就是告诉我没戏了吗?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则,我还是用热切而幽怨的眼神望向副处长说:“老师,我还是想试一下,您就给我个科内面试的机会吧,不然我只能去公司工作了。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想放弃专业。”

副处长叹了一声:“是啊,三年前你们读研究生的时候工作挺好找的,现在博士读完了反而不好找了,你怎么也是北大的博士,简历都递到我这儿了不让你参加面试也说不过去。下午你也去碰碰运气吧,三点钟急诊主任办公室,别抱太大希望……”

彼时安真的急诊还没有修建高大上的新楼,低矮拥挤的急诊走廊里有很多的加床,横七竖八的输液杆显得旌旗招展,走廊的尽头离厕所很近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主任办公室,此刻门口已经挤了几个人在那儿,都是来参加面试的,不过这场景倒是像极了一群尿急的人拥在厕所门口。

我不禁打量了一下今天的敌人们,一个穿着肥大西装,带着黑框大眼镜的大叔明显就是年纪最大的海归博士后,洋墨水并没有给他带来潇洒俊逸,倒是一副木讷暮蔼之气。另一个协和的博士倒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不过个子小小的,又长着尖尖的脑袋,看起来比较油滑。还有一人竟是那个饱受折磨的硕士,高大白净,只是我心里暗暗替他不值:连我一北大博士都是来凑数的,他一个硕士来凑什么热闹啊!

协和男博士无视我和硕士男,直接微笑着和海归大叔套磁,看来明显只把大叔当成对手。协和男说:“您在国外多好啊,回来遭这罪干吗啊!还有您在国外学习肯定发了不少SCI(《科学论文索引》)论文吧?”

海归大叔讪讪地说:“这不故土难离嘛,我就发了五篇,不算多,您呢?”

协和男说:“我不多,就两篇,不过我有一篇影响因子(期刊评价指标)十一分的SCI文章。”说罢瞟了我一眼,我立马就四处找地缝想钻。这太恐怖了,简直就是科研机器啊!我才发了一篇影响因子二点几分的SCI文章,勉强够毕业,还费了牛劲。这帮人发这么多文章,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啊!

我有一种想要开溜的想法,不过回头看了看那个白面硕士,这厮一副泰山崩于面前不改颜色的架势,让我不禁对自己凭空生起了一阵鄙夷:人家一硕士都岿然不动,我一博士现在就想脚底抹油,实在失了气魄。

面试的顺序不出意外的是海归大叔第一,协和男第二,我排在白面硕士前面,算是找回了几分场子。

海归大叔、协和男面无悲喜地出来,也看不出结果如何,经过我和硕士的时候,看也没看一眼,就挺胸抬头地径直往门外走去。然后轮到我进去了,我整了整领带,清咳了一声,推门昂首而入,心想反正他妈也没戏了,怎么也不能在气势上输给这俩孙子。

进了门才发现急诊科的主任办公室实在太小太乱了,不过好歹还是收拾出了一张桌子。一个胖胖的女主任坐在正中,左右两边各坐了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女老师。中间的那个主任,后来才知道是周老大,工农兵大学出身,资格老,临床扎实,而且是北京急诊界为数不多的女主任。周老大见我进来,笑着对两边的老师说:“总算看到个帅哥了,这几天都见的什么人啊,刚才那个岁数快赶上我了!”

看到我一怔,周老大说:“王博士,我旁边这两位分别是郑主任和于主任,咱们科的中流砥柱,今天的面试主要就是以聊天为主。哎,我说你的头都快顶到门了,你有多高啊?”

我迟疑一下说:“188厘米。”

右边的郑主任立刻说:“这孩子大骡子大马的肯定能干活!”

随即左边的于主任说:“那个海归可是发了五篇SCI啊!”

周老大哈哈大笑:“你看那海归上脸提肌一直处于松弛状态,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这样的人怎么值夜班啊!王博士,坐下说话,你有什么特长?”

我的小宇宙瞬间爆发,心思电闪,分析了一下便心下了然:这一定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团队!哪有领导在面试的时候直接对面试者说出竞争对手的缺点呢?而且这批人明显具有急诊科医生的普遍特点,注重实际而不玩虚的!宁可找个身强力壮的医生,也不想要光会说不会做的高材生。说实话,我也觉得临床医院玩命关注那些SCI论文没个毛用,临床医生就应该有临床医生的操守,看得了病、看得好病才是临床医生,不好好学扎实临床技能,专门钻营媚上的论文不是投机取巧吗?

面对这样的团队,我昨晚想了一宿的说辞肯定没用了,本来打算将我的博士课题系统生动地解说一下,再强调一下我参加过全英文的澳洲职业医生考试这一砝码,但现在我立刻决定改用B计划。

心念已定,我尽量用淳朴无公害的语气说:“主任,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特长,虽说是博士,可我是出生在内蒙古最偏远的牧区,从小就能吃苦,不敢说我一定在其他方面胜过别人,但是要论吃苦耐劳,我肯定是不输于人的。另外我一直是校排球队的主力,课业最苦的时候也没停止过训练,所以我的体力很好,熬得了夜班。”

周老大点了点头,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然后突然对我说:“王博士,你九月来上班吧,早一点来,先熟悉环境。”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显得很蒙,周老大接着说:“咋了,不愿意啊?”

“不是不是,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而且那两个人一个是海归,一个是协和八年制,都不弱啊!”

周老大笑道:“那两个长得太丑了,坚决不要。”

我:“……”

于主任显然早就习惯了周老大的心直口快,却犹豫着说:“主任,按理说三天后还有场笔试呢,您现在就定了吗?”

周老大摇摇头:“笔试取消,万一王博士考不过那两个丑货就完了。”

我、于主任:“……”

周老大对于主任说:“不开玩笑了,前两个面黄肌瘦,像只小鸡仔似的,哪能干得了急诊,几天就累趴下了!”然后伸手指向我,“这大骡子才是干活的料。”

我瞬间明白自己原来胜在来了对胃口的科室,千恩万谢地出来,临出门突然想到门口的硕士也是人高马大,还比我白净,不免一阵担忧,就问周老大:“主任,外面还有一大骡子呢,您要不要再看看牙口啊?”

于主任一笑:“哈哈哈,别怕,他是北京人,不占外地生源指标,来面试就是走个过程,和你们没啥关系。”

我不禁暗叹:学得好不如长得壮,长得壮不如生得好啊!怪不得人家一直面沉似水,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