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君恩无常,王恩浩荡(2)

微浓的面前,是燕王的一双绣金蟠龙夔纹靴,那靴头的金龙栩栩如生,此刻却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要将她一口吞噬。

还需要考虑什么?她还有什么资格去考虑?

这就是王命难违。

微浓沉默片刻,慢慢抹去颊上的泪水。她对着那双靴子重重叩首,就似她无法抵抗命运的洪流,被迫屈从于扭曲的君威之下,偏偏还得笑着谢恩:“蒙王上恩典,民女……不胜荣宠。”

“很好。”燕王轻轻点头,重新走回御案前落座。

微浓神情恍惚至极,似已到了承受的极限。

燕王也知事关重大,需要让她慢慢接受。何况今日软硬兼施,能说动她改嫁已算不易,便也不再多说:“你先回去吧,余后再议。”

“是。”微浓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忘记了双腿的麻木与僵硬,似失了魂魄一般吃力地往外走,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

燕王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就想起钦天监监正曾说过的话——

“虽然公主命主中天,是皇后命格,但其周围却有紫微星、天府星、七杀星、天相星四星围绕,恐其命途坎坷,后位艰辛。”

“那太子和敬侯是什么星?又是什么命?”

“公主的星芒太强,暂时遮盖了其余四星的命相。微臣只能看出太子与敬侯皆在其列,至于归位哪颗星、是什么命格,微臣能力有限,无法勘破天机。”

“她一个女子,竟有如此之强的命格,这是好事?”

“好坏参半。从命相上看,与公主过从甚密的男子,都会身处高位,但也逃脱不了四个字——颠、沛、流、离。”

入夜。

璇玑宫又结束了香火鼎盛的一天,月上梢头,人声渐消。千霞山上,暮霭沉沉,家家户户闭门歇息,炊烟袅袅。

微浓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璇玑宫,神情麻木。

“公主,方才有位男施主送来这锦盒给您,刚走没多久。”小道姑见微浓回来,忙抱着一方锦盒,前来回禀。

微浓只看了一眼,便知那锦盒内是什么东西——峨眉刺的光华淬闪逼人,即便不点灯,也能照得屋子内一片幽亮。这是四年前聂星痕赠予她的定情之物,也曾是她最为钟爱的一样东西,几乎从不离身。

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在镖局长大的,由姨父、姨母抚养着的女孩子,十岁跟着镖局走镖,十二岁与土匪们喝酒,十五岁敢上擂台打擂。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从遇见聂星痕的那一刻起,变得面目全非。

微浓缓慢地伸出双手,将峨眉刺从锦盒中取出来。触手生温,偏又有寒意围绕,那种精巧锋利之感,与她记忆中无异。可记忆中的欢欣之感却再也没有了,从前她对这对峨眉刺有多爱不释手,眼下便有多心痛难忍。

时光无情,碾碎了她一颗热血沸腾的鲜活的心。如今,她的心早已化作死灰。

有多久没用过峨眉刺了?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在得知自己是燕王私生女之后,她入京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对峨眉刺当掉,将换得的银钱寄给了姨父、姨母,以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没想到时隔三年半光景,这对峨眉刺又经由那个人送回到了她手中,可当初赠她峨眉刺的人,早已与她渐行渐远了。

即便答应燕王改嫁,微浓也不想再留下这东西了。留着它,无疑是对楚璃的背叛。虽然,她已经背叛了。

微浓考虑良久,抱起装有峨眉刺的锦盒,往璇玑宫大殿方向走去。

长明灯照亮大殿深处,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三座神像庄严肃穆,象征着天地万物由混沌初开到太极两仪的衍生过程,天道无为、道法自然。

可她终究还是鸿蒙未开,根本无法参透这万物的玄妙,无法听任世事自然而然地发展。于是,也只能借着入道的名义,躲在这里安身立命、逃避世事,独自思念着、慰藉着,想要抓住渺茫的过往,还有过往里值得挽留的人们。

而如今,她又要重新踏入这罪恶的红尘了。

微浓对着三清神像,将面前的锦盒缓缓打开。氤氲的烛火之下,一红、一绿两道幽光蓦然生出,摇曳出动人的光影,冷艳而逼人。青鸾与火凤相对交颈于云海之上,羽翼绽放,更衬得她寂寞彷徨,独自沦落这冷暖人间。

明知时辰已经很晚了,她却还是执意燃了三炷香,伏地叩拜虔诚发愿:“弟子微浓,有幸入道,却为身外之事所缚,未曾勘破世事。今日暂将峨眉刺寄于座下,愿能真正了却红尘俗事,清心修道。他日心愿若得实现,再来向三位天尊还愿,毕生供奉。”

微浓的声音平静而低沉,早已没了白日里在燕王宫的抗拒和惊恐,算是真的接受了改嫁的事实。如是许愿罢,她便将三炷香敬入神像座下的香炉之中,又将装有峨眉刺的锦盒置于香炉之后。

她知道,这里是璇玑宫大殿,又有燕国王室背景,即便每日香客千万矣,也无人敢动三清神像座下的供奉之物。

若万一真是有人偷了去……那她也不必再费心处置了,就此散落天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吧。

暮色渐渐染成黛紫,殿外寂寂风过,微浓的影子独自凝在巨大的地砖之上,又被摇曳的烛火吹得支离破碎。夜风吹过大殿,响起刻骨铭心的回声,似有人在她耳畔重复着那句话语,一遍一遍,经久不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命运虽一次又一次地捉弄了她,但总算对她恩赐了一回,让她曾经遇到楚璃,让他抚慰她受伤的心灵。相聚的时光虽只有短短三年,却是她最弥足珍贵的记忆,足够她追忆一生,回味恒久。

此后,就算她被迫改嫁给任何人,在她心中,她也只嫁过他一人。

泪意在刹那间夺眶而出,不给她机会忍住。微浓不知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哭了多久,才终于抽噎着擦干眼泪,想要离开了。

然而,面前洁白的地砖之上,除了她形单影只的身影之外,不知何时,已悄然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让微浓想起在驿站的那一晚,那个暗中注视她的人。这一次,她学精明了,唯恐反应过大惊跑了他,便决定按兵不动。她默默盯着地上的影子,佯作抽噎拭泪,半晌,猛地转身看过去:“谁?”

黑衣人没想到她会忽然转身,二话不说便往殿外跑。微浓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她下意识地闭了闭双眸,再睁眼时,黑衣人已经奔出了殿外。

微浓闻到空气中飘来的熟悉的药香,正是在驿站那晚闻到的气味。她脑中一热,不假思索地追踪而去,可黑衣人腿脚太快,殿外早已没了人影儿。

微浓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嗅着残留的药香,循着那味道缓慢而行。只可惜夜风飘忽,很快便将这气息冲淡了,再也无迹可寻。

她不禁抬眸环顾四周,见三层高的主殿楼阁上似有人影一闪而过,朝着北面的鼓楼方向跃去。她轻功不佳,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一路提着道袍匆匆追寻。

终于,那黑影在屋檐上几个起纵,从鼓楼到钟楼再到元君殿,最后一跃而入紫霞苑中,再也不见了踪影。而紫霞苑,正是她的住处。

微浓缓缓定了神,迈进紫霞苑中,这苑内到处都是参天古木,每一处都足够让黑衣人藏身歇脚,让她无处寻找。不过经历两次偶遇,微浓可以肯定,这黑衣人对她并无歹意,如此一来,她便也壮了胆,站在苑中默默不动。

药香之味又隐约飘了过来,微浓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继续追寻气味的来源,终于脚步停在了自己的屋子前。

“阁下既两次夜探,为何不肯现身?”她对着虚空之处率先问道。

夜风飒飒,树影婆娑,无人答话。

微浓拢了拢衣襟,缓缓推开自己的屋门,落座于案几前。她不知黑衣人到底藏身在何处,只是空中的药香令她笃定,他就在附近,而且正看着她,听她说话。

微浓没有点灯,双手抵在案几上,抿唇想了片刻,终于轻声说出自己的揣测:“你是楚璃的胞弟楚珩吗?”

话音出口,屋内一直没有回应。微浓却也不再问了,安静地坐在夜色中,等待对方承认或否认。

良久,屋内忽而亮起一点橘色星火,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手执火折子行至案旁,将两盏油灯一一点亮。

微浓依然坐着,抬眸看他。银色的面具之后,那双眼眸似曾相识,正散发着深深浅浅的光芒,定定看着她。

“你如何得知?”他压低声音开口。

微浓以手支颐看向案上的灯火,寂寥地笑了:“大概是女人的直觉。”

楚珩沉默片刻,回道:“那晚多谢你解围。”

微浓摇了摇头:“我不是替你解围,我是真想杀了他。”

楚珩藏在面具后的脸庞表情莫辨,只有沙哑的声音萦绕左右:“你不该插手这件事。”

“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微浓的心似被冷水浸过,清醒而坚定,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动手了。”

楚珩“嗯”了一声,未再多劝。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默然相对。明明是第一次真正见面,却让微浓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为什么来看我?两次?”她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楚珩没有作答,银色假面映着烛火,也映出了那个面带期许的她。

“是楚璃让你来的吗?”她紧追不舍。

“是……”楚珩迟疑片刻,“王兄临终前托我看顾你……既知道你平安……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许是方才在璇玑宫大殿哭得狠了,微浓此刻竟一滴泪水也没有。相反地,她感到一种凄惶的安慰。至少,楚璃临终前没有怨怪她,还嘱咐胞弟照顾她。

想起今天在燕王宫中所发生的一切,楚珩的突然出现便显得更加讽刺,却又是那么及时,至少能让她离开得无憾了。

她正想着,却听楚珩主动问道:“你方才在大殿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微浓很快作答,她不打算告诉他改嫁之事。于楚珩现在的身份而言,知道得越少对他越安全。若是以后深宫内院里彼此偶然遇见了,他也就全明白了吧!

“你在敷衍。”楚珩出语评价。

微浓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太过敷衍,便又模棱两可地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我要离开这里了。”

“你要远游?”楚珩直接回问。

“嗯,算是吧……”微浓没有否认。道家之人皆爱云游,到处结识才学之士与同道中人,楚珩这么理解也没有错。

果然,楚珩相信了,沉默一瞬:“离开也好。”

“是啊。”微浓口中附和,人也从案前站了起来。她这才发现,楚珩身形高大,几乎与楚璃一样高。她抬眸看着他面上覆着的银光假面,人却越发恍惚,不知面前这人到底是谁。

她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喃喃地道:“楚璃……”

楚珩立刻退后一步,避开她:“时辰不早了,告辞。”

微浓猛然惊醒,自觉失态,只好转头望向窗外。那一轮圆月高悬,近乎圆满,然她的人生,却再也不会圆满了。

“我送你到山门吧。”她淡淡说道。

“不必,恐被外人看见。”楚珩再次拒绝。

微浓没再坚持,只将他送出紫霞苑。两人踩着苑内一地散碎的枯叶,于无声中听有声。

“几时启程?”临到苑门处,他突然停下脚步,低声问道。

微浓摇了摇头,到底是有些哽咽:“还没定,也许明天,也许下个月。”

“保重。”他惜字如金,朝她颔首告辞,转身便施展了轻功,风雷一般纵身一跃,迅捷无影踪。

独独剩下一缕月光,照在他踩过的地面上,散落一地温暖与荒芜。

《燕史》:隆武十七年冬月初一,青城公主离京云游。次月,因病逝于房州,以道家之礼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