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园丁集(3)

六四

我在大路的灼热的尘土上消磨我的白昼。

现在,在黄昏的凉意里,我敲旅店的门。旅店荒凉颓败了。

一棵狰狞的阿刹思树,在墙垣的裂缝里伸展着饥饿的抓紧不放的树根。

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那时候徒步的旅行者,到这儿来洗他们疲倦的脚。

他们在初升的月亮朦胧的光辉里,在院子里铺开了席子,坐下来谈远方异域。

他们在早晨神清气爽地醒来:鸟雀使他们愉快,友好的繁花在路旁向他们点头。

但当我来到这儿的时候,没有点亮的灯在等我。

好几盏被遗忘了的黄昏的灯,留下了黑色的烟煤;而烟煤像盲人的眼睛,从墙上瞪目凝视。

萤火虫在干涸的池边丛莽里飞翔,竹枝把阴影投掷在长满青草的小径上。

我是在我的白昼的尽头的、根本没有主人的来客。

漫漫长夜在我的前面,而我是疲倦了。

六六

一个流浪的疯子在寻找点金石,他沾满尘土的头发蓬乱蜡黄,身体消瘦得成了影子。他的嘴唇紧闭,像他的紧闭的心扉;而他的燃烧着的眼睛,好像找寻着伴侣的萤火虫。

无垠的大海在他面前咆哮。

滔滔的波浪不绝地谈到蕴藏的宝库,嘲笑那不知其意义的人们的愚昧。

也许他现在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然而他不肯罢休,因为这种探索已经成为他的生命,——

正如海洋为了那不可企及的,永远向天空举起它的胳膊——

正如星星周而复始的运行,然而始终追求着永远不能达到的目标——

头发蓬乱蜡黄的疯子竟这样的依旧徘徊在孤寂的海滩上找寻点金石。

有一天,一个乡下孩子跑过来问道,“告诉我,你是在哪儿找到那系在你腰间的金链子的?”

疯子大吃一惊——过去一度是铁的链子现在确实是金的了;这不是梦,然而他不知道链子在什么时候起的变化。

他狂乱地打他的额角——哪儿,啊,他在哪儿不知其然而然地获得了成功?

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捡起石子,碰一碰链子,然后又把石子掷掉,也不看看是否已经发生变化;疯子就是这样的找到了而又失掉了点金石。

太阳正低低地向西方沉落,天空是金色的。

疯子走上回头路,重新去找寻失掉了的宝贝,筋疲力尽,弯腰曲背,心灰意懒,像一棵连根拔起的树木。

六八

没有一个人长生不老,也没有一件东西永久长存。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的一生不是一个古老的负担,我们的道路不是一条漫长的旅程。

一个独特的诗人不必唱一个古老的歌。

花褪色了凋零了;戴花的人却不必永远为它悲伤。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为了编织完美的音乐,必定要有完全的休止。

为了沉溺在金色的阴影里,人生向夕阳沉落。

必定要把爱情从嬉戏中唤回来,让它饮烦恼的酒,把它带到眼泪的天堂。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赶紧采集繁花,否则繁花要被路过的风蹂躏了。

攫取那迟一步就会消失的吻,使我们的血行迅速,眼睛明亮。

我们的生活是热烈的,我们的欲望是强烈的,因为时间在敲着别离的丧钟。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来不及把一件东西抓住,挤碎,而又弃之于尘土。

一个个的时辰,把自己的梦藏在裙子里,迅速地消逝了。

我们的一生是短促的;一生只给我们几天恋爱的日子。

如果生命是为了艰辛劳役的话,那就无穷地长了。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觉得美是甜蜜的,因为她同我们的生命依循着同样飞速的调子一起舞蹈。

我们觉得知识是宝贵的,因为我们永远来不及使知识臻于完善。

一切都是在永恒的天堂里做成和完成的。

然而,大地的幻想之花,是由死亡来长保永新的。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七二

我连日辛苦,造了一个庙宇。这庙没有门没有窗,墙是用巨石密密地砌成的。

我忘却其他一切,我躲避整个世界,我在狂喜的沉思里凝视我安置在祭坛上的偶像。

庙里面永远是黑夜,又被香油的灯所照明。

供香的不断的烟,袅袅缭绕在我的心头。

不睡不眠,我用混乱纷杂的线条,在墙上刻画出荒诞不经的画像——插翅的马,人面的花,四肢像蛇的女人。

哪儿也没有通路可以传进来鸟的啁啾,叶子的萧萧,忙忙碌碌的村庄的喧哗。

唯一的在这黑暗的庙里回响的声音,就是我念咒语的声音。

我的心灵变得敏锐而宁静,像猛烈的火焰;我的感觉昏迷在狂喜之中。

直到雷殛庙宇、我痛彻心肺为止,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灯看上去苍白而含羞;墙上的雕刻像是用链子缚住的梦,在亮光中无谓地瞪着眼睛,仿佛很想掩藏自己似的。

我瞧瞧祭台上的偶像。我看见偶像微笑,由于上帝生动的触摸而生气勃勃了。我所囚禁起来的黑夜已经展翅飞去,消失无遗了。

七三

无限的财富不是你的,我的坚忍的忧郁的大地母亲啊。

你辛勤劳动,使你的儿女可以糊口,然而食物是稀少的。

你作为礼物送给我们的喜悦,永远是残缺的。

你为你儿女所作的玩具,是脆弱易碎的。

你不能满足我们所有的饥渴的希望,难道我就因此而抛弃你吗?

你那蒙上痛苦的阴影的微笑,对于我的眼睛是甜蜜的。

你那无有穷尽的爱,对于我的心是宝贵的。

你曾经在你的胸膛上以生命而不是以不朽哺育我们,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眼睛永远是惊醒的缘故。

多少年来你以色彩和歌曲工作着,然而你的天堂并没有造成,只造成了伤心的、使人想起天堂的东西。

在你所创造的美丽的东西上面,笼罩着泪水的雾。

我要以我的歌注入你缄默的心,以我的爱注入你的爱。

我要以劳动来敬奉你。

我看到了你温柔的脸,我热爱你哀伤的尘土,大地母亲啊。

七四

在世界的听众会堂里,朴素的草叶,跟阳光和子夜的星辰同席共谈。

我的歌,就是这样的跟云和森林的音乐一同在世界的心里分占着席位。

朴素庄严的是太阳愉快的金色,是沉思的月亮柔美的光辉;可是你,有钱的人啊,你的财富却与这种朴素庄严无关。

拥抱一切的天空的祝福,是并不落在财富上的。

而当死亡出现的时候,财富就褪色,枯萎,化为尘土了。

八〇

美丽的女人啊,你能以你眼睛的一个流盼,掠尽诗人竖琴上弹奏的歌曲的全部财富!

然而你对诗人的歌颂却充耳不闻,因此我就来歌颂你。

你能使世界上最骄傲的人拜倒在你的脚下。

然而你选以崇拜的,却是你所爱的无名的人,因此我就崇拜你。

你那完美的手臂的触摸爱抚,将使帝王的尊荣增加光辉。

然而你却用以扫除尘土,清洁你朴实无华的家,因此我就满心敬爱你。

八二

今夜,我和我的新娘要玩死亡的游戏。

夜是黑的,天空里的云是变幻莫测的,而海上的波涛正在怒吼。

我和我的新娘,离开了入梦的床,打开大门,走出门来。

我们坐在秋千上,暴风从后面给我们一阵狂野的推动。

我的新娘又喜又惧地跳起身来,战战兢兢,紧紧偎依在我的胸口。

我温柔地侍奉了她好久。

我给她做了个繁花缀成的床,我关上门,不让粗暴的光芒照射她的眼睛。

我轻轻吻她的嘴唇,柔声在她耳边低语,直至她在慵倦中半陷入昏迷。

她迷失在朦胧的甜情蜜意的无穷迷雾里。

她不回答我手的爱抚,而我的歌也唤不醒她。

今夜旷野风暴的呼唤,传到了我们的耳边。

我的新娘战栗,站起身来,她抓住了我的手跑出去。

她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她的面纱飘扬,她的花环在她胸口飒飒作响。

死亡的推动——把她推进了生的境界。

我和我的新娘,我们脸对着脸、心对着心。

八三

她住在玉米田边的山麓,在那化作哗笑的小溪、流过古树的庄严阴影的泉边。妇人们到那儿去盛满她们的水壶,旅人们常坐在那儿休息谈天。她每天伴随着溪声潺潺,工作和做梦。

一天黄昏,陌生人从白雪深处的山峰上下来;陌生人的头发纠结如困倦的蛇。我们诧异地问:“你是谁?”他不回答,却坐在潺潺不息的溪畔,默默地凝望她所住的茅屋。我们的心在恐惧中发抖,我们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第二天,妇人们到雪松旁的泉水边取水,她们发现她的茅屋门户洞开,然而她的声音是没有了,她微笑的脸又在哪儿呢?空空的水壶倒在地板上,她的油灯已经在角落里燃尽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天亮以前跑到哪儿去了——而陌生人已经走了。

在五月这一个月里,太阳强烈起来了,雪融解了,而我们坐在泉水边哭泣。我们心里诧异:“她所去的地方可有泉水,她能在这些炎热口渴的日子里盛满她的水壶吗?”我们互相惊异地询问:“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些山岭外面,可有陆地吗?”

是夏夜;微风从南方吹来;我坐在她的寂无人影的房间里,灯摆在那儿,依旧没有点上。突然,山岭在我眼前消失了,仿佛是拉开的幕。“啊,原来是她来了。你好吗,我的孩子?你幸福吗?可是,在这露天之下,你能在何处藏身呢?咳,可惜我们的泉水不在这儿,不能解你的渴。”

“这儿是同样的天空,”她说,“只是没有山岭的屏障罢了——扩大成为河的就是那同一条溪水,展开成为平原的就是那同一个大地。”“这儿一切俱全,”我叹息道,“只是我们可不在这儿啊。”她悲哀地微笑,说道,“你们在我的心里。”我醒来,听到了夜间溪声潺潺,雪松萧萧。

八五

一百年后读着我的诗篇的读者啊,你是谁呢?

我不能从这春天的富丽里送你一朵花,我不能从那边的云彩里送你一缕金霞。

打开你的门眺望吧。

从你那繁花盛开的花园里,收集百年前消逝的花朵的芬芳馥郁的记忆吧。

在你心头的欢乐里,愿你能感觉到某一个春天早晨歌唱过的、那生气勃勃的欢乐,越过一百年传来它愉快的歌声。

注释:

[1]原名为koel,一种印度的布谷鸟。

[2]迦昙波:茜草属植物,开大黄色花,作桔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