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接着往下看小说,就该明白,蘧公孙、鲁小姐尴尬的婚礼,带来的是一系列的尴尬,或者如鲁编修所感觉的“不甚吉利”。

首先,是蘧公孙、鲁小姐夫妻之间的尴尬。

鲁家父女,本来就非常看重科举。鲁编修认为:“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本着这样的信条,又因为他没有生儿子,只有鲁小姐这一个女儿,就把女儿当儿子,从小培养她学习八股文——

 

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脩、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

 

在父亲如此的教育和熏陶之下,鲁小姐“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士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以为笑话”。吴敬梓在叙述中,特意加上“东坡、小妹诗话之类”的书,然而鲁小姐却将它们给伴读的侍女看,自己根本不感兴趣,她的心目中,只有八股文才最重要,成了十足的“八股才女”。

与蘧公孙成婚以后,她按照自己的逻辑,“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蘧公孙对闺房里满架的八股文章却全不在意。她还以为“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想到“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她努力把蘧公孙往好处想。谁知过了几日,蘧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竟然笼了一本诗到灯下吟哦,还拉着她并坐同看。到这个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要试试丈夫八股文的功夫了。第二天,她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就写下一个“身修而后家齐”的八股文题目,叫采苹送给蘧公孙,蘧公孙却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

蘧公孙视作八股文为“俗事”,这也是他从小被家庭熏陶后形成的立场。他的祖父虽然任南昌太守,却“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功名之心淡泊;做南昌太守时,府中有“三声”: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因为父亲蘧景玉早逝,祖父对他的影响更大。蘧太守曾经对娄三、娄四公子说道:“我只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每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装模作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着他去从时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学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蘧公孙尽管有了“监生”的名分,但实际上对举业“不曾十分讲究”,也没有多少兴趣。相反,他对做名士却比较热衷,从王惠那里得到《高青丘集诗话》后,他竟然加上“嘉兴蘧来旬夫氏补辑”的字样刊刻出来,“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只是蘧太守知道后,却“成事不说”,反而“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众名士赠答”,助长了乃孙的名士之心。

正是本着这样的立场,蘧公孙才向鲁小姐的侍女说出八股文是“俗事”的话来,他以为“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谁知正犯着鲁小姐的忌讳。“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从此啾啾唧唧,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蘧公孙和鲁小姐,一个追求的是名士风流,一个讲究的是科举立身。朋友之间可以“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夫妻之间“道”之不同麻烦就很大。成婚方才十多天,这对看起来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的新婚夫妻已然出现了大裂痕了。

其次,是蘧公孙和鲁编修之间的尴尬。

鲁编修是在娄府初见蘧公孙的。之所以看上他,一来是门第不俗,娄府的表侄、太守的孙子;二来也爱他有才华,小说写道:“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紧接着就问他的庚岁和悬弧之日。后来陈和甫做媒,也向娄家公子说鲁编修“着实爱他才华”。不过,在鲁编修的潜意识里,前者恐怕是他择蘧公孙为婿更重要的动机。

果然,在鲁小姐制艺难新郎后,一向以科举为上的鲁编修也开始关注女婿制艺的能力了。他“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这个时候,还是女儿成婚不久,他只能“心里也闷”,不便对新女婿发作。娄府公子遍请名士“大宴莺脰湖”后,参加娄府活动的蘧公孙去见他,他说得很不客气了:“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以继家声,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明里是批评娄府两位公子,暗里却是责备女婿不将举业放在心上。

鲁编修的去世,直接原因是接到朝廷升迁的朝命,痰病大发,以至病亡。但是此前,他已中过一次风,为的就是蘧公孙对举业的轻视。夫人告诉他:“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泪眼汪汪,只是叹气。”没有之前的中风,鲁编修不至于接朝命就痰病发作。蘧公孙对举业轻视的立场,带来了鲁家全家的不幸。

最后,是蘧公孙的自我尴尬。

蘧公孙受其祖父影响,前文曾述。他本来的追求是做个名士,视举业为“俗事”。这个立场在与鲁小姐婚后不久仍然没有改变,即使在鲁小姐面前有些“惭愧”,即使小两口子“从此啾啾唧唧”,“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惹得“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他照样去娄府,参加他们组织的“大宴莺脰湖”活动。他甚至把岳丈鲁编修批评娄氏兄弟的话转述给他们听,三公子听后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地位!”这句话,也说出了他对岳丈大人的看法。

或许是鲁编修的突然去世产生了一定的刺激,更重要的是娄氏兄弟的“雅举”落下的诸多扫兴,蘧公孙对“名士”一途产生了怀疑。第十三回《蘧夫求贤问业,马纯上仗义疏财》写道:“公孙居丧三载,因看见两个表叔半世豪举,落得一场扫兴,因把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诗话也不刷印送人了。服阕之后,鲁小姐头胎生的个小儿子,已有四岁了。小姐每日拘着他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公孙也在旁指点。却也心里想在学校中相与几个考高等的朋友谈谈举业,无奈嘉兴的朋友都知道公孙是个作诗的名士,不来亲近他,公孙觉得没趣。”原先把举业当“俗事”,现在“却也心里想在学校中相与几个考高等的朋友谈谈举业”;原先和鲁小姐不是同路之人,现在也和鲁小姐一同“在旁指点”儿子讲“四书”、读文章。以作诗、印诗话而获得“名士”身份的蘧公孙的立场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不过这个转变还只是内在的立场,蘧公孙真正的转变是在听了马二先生的一番教导之后。第十四回写马二先生教导他:“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这番话,让他“如梦方醒”。此后,蘧公孙“在家里,每晚同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再以后,他和马二先生成为联名的八股文选家,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夫妇游山,迟衡山朋友议礼》写道:“走到状元境,只见书店里贴了多少新封面,内有一个写道:‘《历科程墨持运》。处州马纯上、嘉兴蘧夫同选。’”第四十二回写汤由、汤实兄弟到南京参加科举考试,“一路打从淮清桥过,那赶抢摊的摆着红红绿绿的封面,都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马纯上、蘧夫选的时文”。一个视举业为“俗事”的少年名士,彻底转变为八股文选家。人生,还有什么比自己曾经鄙视最终却以之为生的选择更尴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