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修身(6)

十多年后,身为军事统帅的曾氏,曾尖锐地批评知识分子:“近来书生侈口谈兵,动辄克城若干、拓地若干,此大言也;又好攻人之短,轻诋古贤,苛责时彦,此大言也。好谈兵事者,其阅历必浅;好攻人之短者,其自修必疏。”曾氏推己及人,把文人的这个弊病揭露得深透而生动。自古以来,文人都好说大话。这些大话,归结起来不出夸大自己、指责别人两个方面的内容。这个毛病生发在文人圈子中时,无非引起些不团结、彼此攻击等后果,不会给社会带来多大的危害,但若一旦生发在官场、军队之中,则对社会将会产生严重的恶果。所以曾氏提出“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的用人原则,自己平时也尽量做到节制言语。曾氏在日后大事业中的这种所思所为,其基础应奠定在京师时期的修身。

可爱的文学青年,可丑的名心大动

原文

晏起。读《涣卦》。树堂来,渠本日三十初度。饭后,读《节卦》。倚壁寐半时。申刻,记《馈贫粮》。旋出门拜客五家,在树堂处看渠日课,多采刍言,躬行无一,真愧煞矣!

今早,名心大动,忽思构一巨篇以震炫举世之耳目,盗贼心术,可丑!灯初归,记昨日、今日事,点古文二卷半。今早,树堂教我戒下棋,谨当即从。(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十日)

评点

今天一早,曾氏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要写一鸿篇巨制来轰动世界。曾氏真是一个可爱的热血沸腾的文学青年!这样的突发奇想,对酷爱文学创作的青年来说,几乎人人都会有过,差别只在于“震炫”即轰动的程度罢了:野心大的企望轰动全国,野心小的只不过想轰动身边左右而已。但曾氏将它上纲上线,视此奇想为“盗贼心术”,并骂自己“可丑”。

平心而论,若吟诗作文仅仅只是为了出名,那就难得有恋恋不舍的激情与持久不衰的动力。因为“恋恋不舍”与“持久不衰”,只能源于与生命相连的冲动,“名”毕竟是身外之物,可有可无。长时期的不出名,激情自然消退,动力自然削弱。故而真正的诗人作家,文学创作一定是他出于内心的真诚爱好,决不是完全为了出名。从这个角度出发,批判“名心大动”是有道理的。但毕竟诗文是自己写的,与盗窃行为还是不同的。所以,将此心比作“盗贼心术”,以笔者看来是有点过了。

焚香静坐

原文

又晏起,真下流矣!

树堂来,与言养心养体之法。渠言舍静坐更无下手处,能静坐而天下之能事毕矣。因教我焚香静坐之法,所言皆阅历语,静中真味,煞能领取。言心与气总拆不开,心微浮则气浮矣,气散则心亦散矣。此即孟子所谓“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与树堂同走岱云处早饭,席间一语欺树堂。

午初归。因昨日《李集》、《乐府题解》已抄一半,索性接抄。灯后,始抄完,共八叶。焚香静坐一时,心仍驰放,勉强支持,犹颓然欲睡,何也?记昨日、今日事。作《题塞外课经图》诗一首,凡笔墨应酬,须即日打发,既不失信于人,此心亦大清净。(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评点

因为起床晚了,就痛骂自己“下流”,让我们再一次感受到曾氏“不为圣贤,即为禽兽”的斩钉截铁的决心,但如果我们联想到曾氏是一个出身于“五六百载曾无人与于科目秀才之列”的农家子弟,其心中的偶像祖父从懂事理之后便“终身未明而起”,便可知曾氏骂一句“下流”也并非就难以理解。晚睡晚起、日中酣眠,原本就是乡间所不能容忍的恶行恶习!

这篇日记中谈到焚香静坐,即静坐时,点燃一根香。静坐时为什么要焚香?是借香的上升烟气,将心灵与上苍连接在一起?还是借燃香来营造一种静谧的氛围,以便让心能收敛安宁?可能两者都有。可惜,曾氏的打坐功夫未到家,焚香静坐之后,仍不能将心收回来,勉力去做,居然又昏昏欲睡了。我们于此可知静坐之难,也于此知道曾氏的的确确是一个凡夫俗子。

本日曾氏为应酬作了一首诗,全名为《题周小村前辈塞外课经图》。周为翰林院同寅。这种诗纯属文人之间的笔墨往来,因为缺乏本身的冲动,故而难写,也往往少佳作。这首五言诗长达四十二行,笔者认为在曾氏的诗词中只能称为平平,故不抄录。

感悟至静之境

原文

起亦不早。焚香静坐半时。饭后,誊诗送去,数月方报,不恕之至。王翰城来,谈半时去。剃发。仍静坐,不得力,枕肘睡去,醒来心甚清。点古文一卷。饭后,张楠皆、李笔峰来久坐,灯后去。点古文一卷,静坐小半时,颓然欲睡,可恨之至。

细思神明则如日之升,身静则如鼎之镇,此二语可守者也。惟心到静极时,所谓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毕竟未体验出真境来。意者只是闭藏之极,逗出一点生意来,如冬至一阳初动时乎?

贞之固也,乃所以为元也;蛰之坏也,乃所以为启也;谷之坚实也,乃所以为始播之种子也。然则不可以为种子者,不可谓之坚实之谷也。此中无满腔生意,若万物皆资始于我心者,不可谓之至静之境也。然则静极生阳,盖一点生物之仁心也。息息静极,仁心不息,其参天两地之至诚乎?

颜子三月不违,亦可谓洗心退藏,极静中之真乐者矣。我辈求静,欲异乎禅氏入定冥然罔觉之旨,其必验之此心,有所谓一阳初动,万物资始者,庶可谓之静极,可谓之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也。不然,深闭固拒,心如死灰,自以为静,而生理或几乎息矣,况乎其并不能静也。有或扰之,不且憧憧往来乎?深观道体,盖阴先于阳,信矣。然非实由体验得来,终掠影之谈也。始记于此,以俟异日。

记本日事。早寝。此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也。次早又记。(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评点

这篇日记,其实是一篇感悟至静之境的论文。

曾氏认为,静到极点时应该是这样的境界:满腔生意从极度的闭藏中发舒出来,就好像坚硬的谷壳里,新的生命正在酝酿中。谷壳越坚硬,即闭藏越紧密,也即静得越深沉,生命之真意也就越坚实,越蓬勃。

曾氏将这种至静之境,与禅家入定之后的“冥然罔觉”作了区分。这两者之间关键的差异在于有无生意,以及生意之强烈如何。曾氏认为,静时应当是“一阳初动万物资始”,正如同万物勃发的无限春光,只能在冰雪封冻的三九严寒之后一样。

遗憾的是,这种感悟并非曾氏本人从体验中得来。那么它是怎样得来的?来自想象,抑来自书本,或是来自朋友们的描述?所以,曾氏说,这些“终掠影之谈也”。无论如何,这段文字能给我们一些启迪。

至虚即至诚

原文

早起,至会馆敬神,便拜客五家,巳正归。

在车中看《中孚卦》,思人必中虚,不著一物而后能真实无妄,盖实者不欺之谓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别著一物,心中别有私见,不敢告人,而后造伪言以欺人。若心中不著私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自欺者,亦以心中别著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则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诚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无私著也。无私著者,至虚者也。是故天下之至虚,天下之至诚者也。当读书则读书,心无著于见客也;当见客则见客,心无著于读书也。一有著则私也。灵明无著,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是之谓虚而已矣,是之谓诚而已矣。以此读《无妄》、《咸》、《中孚》三卦,盖扞格者鲜矣。

是日,女儿周岁,吃面,不觉已醉。出门拜客二家,皆说话太多。申正归。饭后,岱云来久谈,因同出步月,至田敬堂寓,有一言谐谑,太不检。归,作《琐琐行》诗,子初方成。(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评点

因《中孚卦》的彖辞中有“乘木舟虚也”的话,曾氏便从一个“虚”字上联想了很多。

他想:人必须要心中虚空,也就是说心中不要存在另物,才能做到真实,而真实就是不欺蒙。人之所欺蒙别人,是心中存着另一个不能告人的私物,于是便以说假话来应对。如果心中不存有另物,又何必如此呢?

人之所以欺蒙自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比如说,在认知上应该是喜好道德,但心中实际上喜好的是美色,若不能去掉喜好美色的私心,则不能不对喜好道德的认知予以欺蒙。

所以,诚实表现在不欺蒙;不欺蒙,是因为心中无私存另物。那么,这种不存另物,就是最大的虚空。故而天下最大的虚空,也就是天下最大的诚实。当读书时则一心读书,不要又想与客人见面的事;当见客时则一心陪客人,不要又想读书的事。一有他念,则另存他物了。心灵上没有别的东西沾染着,事情来了,则依着它接应,没有来时不去想,接应时不着杂念,过去后也不再留恋。这就是所谓的虚,也就是所谓的诚。

认识到这一点后,再来读主张无虚妄的《无妄卦》,倡导“君子以虚受人”的《咸卦》以及提出“乘木舟虚也”的《中孚卦》,则障碍可以减去许多。

读这篇日记,可以看出曾氏的感悟,其基点仍建在主一的理念上。对事对人,心中只有一,不存二,这就是虚,这种虚也就是诚。若干年后,曾氏受命办团练,向全省官绅士人坚定表示“不要钱不怕死”、一心一意护卫桑梓的态度,就是至虚至诚的最大践行。

这天曾氏花了一个晚上创作一首题名《琐琐行戏简何子敬乞腌菜》。诗写得很风趣,现抄录于下:

琐琐复琐琐,谋道谋食无一可。

大人夭娇如神龙,细人局蜷如蜾蠃。

皇皇百计营齑盐,世间龌龊谁似我?

既不学虎头食肉飞将军,又不能驼峰犀箸醉红裙。

长将野蔬说奇错,春笋秋芋评纷纷。

拙妻嘲讪婢子笑,可怜先生了不闻。

苦思乡国千里月,梦想床头一瓮云。

君家腌菜天下知,忍不乞我赈朝饥?

丈夫岂当判畛域,仁者况可怀鄙私!

炯炯予心天所许,堂堂此理君莫疑。

忽忆条侯理入口,黄头铜山竟僵掊。

功高七国安如山,钱布九州浩如薮。

当时鼎烹会亲宾,后日饥肠作牛吼。

今我与子俱不材,怀抱倾筐倒箧开。

敢与廉惠两无猜,青天白日森昭回。

不醉不饱胡为哉?

何子敬名绍祺,乃著名书法家何绍基之弟。其父何凌汉出身探花,官至工部、户部尚书,何家应是名门望族。曾氏与何家兄弟都是好朋友,往来密切。向何家讨腌菜,竟然写了一篇这样长的古风!当然,乞腌菜不过是一个由头,赋诗才是正事。我们于此可见当时京师文人交往的风采。

作诗文须有真挚情感

原文

早起,思将昨夜三诗誊稿,了此一事,然后静心读书。乃方誊之时,意欲求工,展转不安,心愈迫,思愈棘,直至午正方誊好。因要发家信,又思作诗寄弟,千情缠绵,苦思不得一句。

凡作诗文,有情极真挚,不得不一倾吐之时。然必须平日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源,其所言之理,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时无镌刻字句之苦,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读书积理之功也。若平日酝酿不深,则虽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适之,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义理非一时所可取办,则不得不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饰字句,则巧言取悦,作伪日拙,所谓修词立诚者,荡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发之时,则必视胸中义理何如,如取如携,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须临时取办,则不如不作,作则必巧伪媚人矣。谨记谨记。

未正,竺虔来,久谈。背议人短,不能惩忿。送竺虔出门,不觉至渠寓,归已将晚。写家信呈堂上,仅一叶,寄弟信三千余字。(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评点

曾氏今天很忙。改诗誊诗费去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又想起要给弟弟写诗,苦苦思索,却又没有找到感觉。下午好友金竺虔来访,久坐不走。聊完天后,曾氏又把金送回家。返回自家已将近晚上,然后在油灯下分别给父母、诸弟各写一封家信,给诸弟信长达三千余字。这一天够辛苦了。

因与弟诗的构思艰难,曾氏想起作诗文必须先得有不吐不快的真挚情感,然后还得要把这种情感上升到义理层面上。如此,诗文才可以写得好。若义理不足,只在字句上下功夫,则是靠巧言取悦读者,好比作伪,与“修词立诚”的古训完全背离。与其这样,还不如不作。好在第二天便进入状态,写了四首给九弟国荃的律诗。这四首诗手足情深,义理文字都很好,现抄录于下。

其一

违离予季今三载,辛苦学诗绝可怜。

王粲辞家遘多患,陆云入洛正华年。

轮辕尘里鬓毛改,鼙鼓声中筋骨坚。

门内生涯何足道,要须尝胆扳尧天。

其二

汉家八叶耀威弧,冬幹春胶造作殊。

岂谓戈照京口,翻然玉帛答倭奴。

故山岂识风尘事,旧德惟传嫁娶图。

长是太平依日月,杖藜零涕说康衢。

其三

杜韩不作苏黄逝,今我说诗将附谁?

手似五丁开石壁,心如六合一游丝。

神斤事业无凡赏,春草池塘有梦思。

何日联床对灯火,为君烂醉舞仙僛。

其四

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

入世巾袍各肮脏,闭门谐谑即支离。

中年例有妻孥役,识字由来教养衰。

家食等闲不经意,如今飘泊在天涯。

这四首诗中的第一首说诸弟求学求功名的不易,第二首说的是对战争将起的忧虑,第三首是对诗文有成的自我夸许,第四首是对已成年的三个兄弟的评价。最有趣的是第四首。曾氏对时年二十三岁、二十一岁、十九岁的三个弟弟的品鉴,居然与后来他们一生的行事基本吻合。

四弟国潢出生于庚辰年,被称为辰君。辰君一生的功名,只是一个大哥花钱买来的监生。战争年代,他未参与兵事,一直在老家照顾曾氏大家族,后来活了六十七岁,寿终正寝。用平正二字来概括其一生,大致是接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