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松检校的家住靱町,与道修町鵙屋家的药铺隔着大约十町[1]的距离。春琴每天都被一个小学徒牵着手去学琴。小学徒[2]名叫佐助,也是从这时起跟春琴结下了不解之缘。像之前提到的,佐助来自江州日野,家里以贩卖药材为生,祖父和父亲都曾来大阪的药铺当学徒。某种程度上鵙屋家于佐助是世世代代的恩主。佐助比春琴大四岁,上门当学徒的时候刚好十三岁。春琴九岁失明,佐助来的时候春琴美丽的双眸早已失去光彩。佐助对此并不遗憾,相反还表示非常幸福。如果失明之前两人便相识,那么以后每次看到春琴的眼睛便会怅然若失。好在如此,使得他初见春琴时也并没有感觉有什么缺憾。

说起来当今大阪的上流阶层争相把宅邸建在郊外,全是为了让下一代尤其是女孩多接触户外阳光,呼吸新鲜空气。女孩们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终日待在闺房。一般来讲,城里的孩子大多体格纤弱、皮肤白皙,跟乡下的孩子相比,说好听点是文雅,说难听点是病态。这种现象是日本所有大城市的通病,只有之前江户时代的女子例外。她们以晒成小麦色为美,皮肤不如当今东京大阪的姑娘们白皙。而大阪的名门子弟就像戏台上的少爷们一样细胳膊细腿,不仅皮肤白嫩得像女孩子,穿衣打扮也阴柔得很。一直到三十岁他们的脸色才开始红润,迅速变胖之后方才有了点贵族气势。当今的名门子弟尚且如此,更何况生于旧幕府时代的鵙屋家大小姐们。久居深闺中的她们纤瘦白皙,这在十三岁乡下少年佐助眼中显得无比娇艳妩媚。

春琴的姐姐当时十二岁,最大的妹妹六岁,佐助第一次进城,虽然看哪一位都觉得新鲜,但最让他叹为观止的,还是失明的春琴。春琴闭起的眼睛,不知道比姐妹们睁开的双眼明亮多少倍,漂亮多少倍。佐助甚至觉得这张脸就应该这样,生来便是如此。大家都说四姐妹之中春琴姿色最佳,就算是事实,多少也加进去了几分悲悯和怜惜。但是佐助完全没有。有人说日后佐助对春琴心生爱意是出于同情和怜悯,佐助最反感这种说法,常说:“得此结论的人谬以千里。我第一次看到师傅的时候就没觉得可怜。跟师傅比起来,眼睛能看到东西的人才值得可怜。师傅有如此风度和姿容,没有理由寻求别人的同情,反而曾对我说‘佐助你真是值得怜悯’。我们除了眼睛能看见之外,又有什么方面能够优于师傅呢。我们才是真正的残疾。”但是这些都是后话,佐助最初只敢把熊熊燃烧的崇拜之情深埋心底,每日勤勤恳恳侍奉。至于爱恋之情,想都不敢想——就算是有点念想,对方是冰清玉洁的大小姐、世代恩主家的千金,只是吩咐他佐助侍奉左右。即便如此,每日得以陪伴小姐去学琴,也是很大的安慰。

在外人看来,由一个新来的少年牵着千金大小姐的手去学琴有点不妥,但这是春琴的主意。刚开始的时候安排过女仆、学徒、杂役一起陪同,换了很多人,直到春琴突然要求“让佐助来”,这才只由他一人带路。那个时候佐助已经十四岁了。他心怀感激,将此视为无上的光荣,从此更加毕恭毕敬,将春琴的小手牢牢团在自己的掌心,穿过十町送她去春松检校家,待课程结束再原路返回。一路上只要春琴不开口,他绝对不搭话,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每当有人问春琴:“二小姐为什么挑了佐助侍奉呢?”春琴便回答:“因为他最守本分,从来不多嘴。”

前面提到,春琴原本活泼可爱、待人热情,失明之后脾气越来越差,再也不朗声说话,也不爱笑,甚至有点沉默寡言。也许正是佐助从不多嘴也不会来烦扰她,只管勤勉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她才挑了佐助侍奉。(据说佐助不喜欢看到春琴笑。怎么说呢,盲人笑起来会显得痴傻,眼见之人无不心生怜悯。这种沉重,佐助无法承受。)

注释:

[1]一町约为109米。

[2]小学徒即后来的温井检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