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卡曼特和露露(1)

【“骑马,射箭,说真话。”】

恩贡农场

在非洲的恩贡山脚下,我有一座农场。恩贡山向北绵延一百多英里[1],赤道在这儿横贯而过。农场海拔超过六千英尺[2]。这儿的早晨和傍晚清朗安谧,能见度极高。白日里,你会觉得自己站得很高,太阳近在咫尺。到了深夜,则气温骤降,清冷无比。

凭借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海拔高度,恩贡山呈现出一幅地球上绝无仅有的风景画卷。这里的土地并不肥沃,也没有繁茂的植被,好似一片被净化过的非洲土地,飘浮在六千英尺高空中,散发着浓郁的非洲气息,凝聚了非洲大陆的精华。整体色调干黄焦黑,酷似陶器的色彩,零落散布着一些高大的树木。树木的叶子单薄脆弱,树冠的形状与欧洲的不同,不是弓形或圆形的,而是层层叠叠地向水平方向延伸,看起来有点像棕榈树,又像是一艘艘马上要扬帆远航的帆船,全部笼罩在一种浪漫的英雄气概中。如果是一片树林,林子的边缘就会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形态,远远看去,好像整片树林都在轻微地颤抖。光秃秃的老荆棘树弯弯曲曲地散落在辽阔的草地上;草儿散发着芬芳的香气,闻起来很像百里香和桃金娘,有时候味道特别浓烈,几乎有些冲鼻子了;花儿都小小巧巧的,像是长在小山包上一样。不论是草地上的,还是原始森林里匍匐植物和藤蔓上的花儿,都是如此。只有在长雨季开始的时候,才会有硕大的百合花骤然开放,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站在这片土地上,视野极其开阔,你看到的一切都显得非常伟大、非常自由,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尊贵感。

天空,是恩贡山的主要特色,也是在这儿生活的独特魅力所在。蓦然回首在这片非洲高地上的旅居生活,心中会陡然生出这样的感觉:我可是在空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啊。这儿的天空永远都是淡紫或淡蓝色。天空的蓝蕴藏着勃勃生机,把不远处的山脉和树林都涂上一层鲜活的深蓝。大团大团轻盈的云朵在高空飘浮游移,不断变幻出各种形状。正午时分,大地上的空气开始躁动,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潺潺流动的溪水,闪烁着,起伏着,发出灼灼光芒,映照着万事万物,在天空中变幻出各种宏伟壮观的海市蜃楼。身处这样的高空,整个人都会呼吸顺畅,踌躇满志,身心轻松。每当早晨醒来,你会想:我来了,这里就是我应该生活的地方。

恩贡山连绵悠长,自北向南一路延伸,四座主峰宏伟庄严,犹如静立在高空中的深蓝海浪。山体海拔八千英尺,东部高出周围国家两千英尺,西部陡然下跌,垂直跌入东非大裂谷中,山势险峻无比。

风常年从东北偏北的方向吹来,然后一路向下抵达非洲和阿拉伯半岛海岸,那儿的人们把这种季风称为“东风”,古以色列国王所罗门的爱骑就叫这个名字。站在这里,你能感到劲风扑面而来,好像地球母亲正带着你飞向太空。恩贡山正面迎风,山坡是滑翔机起飞的绝佳之地。乘着风势,滑翔机可以不断上升,最终越过山巅,冲向云霄。云朵也随着风飘浮而来,或撞向山腰,环绕周围,久久不愿离去;或被山尖捉住,瞬间消散,化为雨水落入大地;或选择高空航线,远远地避开山脉,向西飘浮,最终在大裂谷炙热的大漠上空消散。很多次,我从家里出发,一路追随着这支庞大的游行队伍,然后惊奇地看着它们骄傲地向前飘移,越过山巅,然后很快融入碧蓝的天空,消失无踪。

自农场远眺,山峰在一天里可谓千变万化,多姿多彩。有时,它们似乎近在咫尺,有时却又好像远在天边。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凝望群山,你会看到天空中有一条细细的银线,勾画出黑色山脉的轮廓。等到夜幕降临,你会感觉四座主峰变得平整、圆润了许多,好像群山正在把自己拉平,正在向四周蔓延。

站在恩贡山上,你能看到世界上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美丽风景。南边,是野生动物王国里的大平原,平原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乞力马扎罗山;东边和北边是平缓的小山坡,山坡后面是原始森林,看起来很像是城市里的公园。基库尤人保留区也坐落在这个方向。保留区地势崎岖不平,一直向肯尼亚山绵延,一共有一百英里,中间散布着玉米田、香蕉林和草地,远远看去像是一块块的小马赛克。保留区里有很多村落,村落里的屋顶都是尖尖的,看起来像是一个个鼹鼠丘,时不时会有蓝色的炊烟从这间或那间房子的屋顶上飘出。西边则陡然跌落,是典型的非洲低地国家地貌,干燥荒凉,极似月球表面。在这一地带,可以看见深褐色的沙漠,沙漠中间零落散布着一簇簇荆棘,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个小小的斑点;也有弯弯曲曲的河床,上面有暗绿色的小径蜿蜒穿过,那是一片片小树林;树林里长着含羞草似的树木,树枝向四处伸展,树干有长刺,像钉子;也能看见仙人掌;还有长颈鹿和犀牛,这里是它们的家园。

走下恩贡山,步入山间,你会发现,这里地势开阔、风景优美,而且充满神秘。这里的地形变化多端,有长长的山谷,有茂密的丛林,有绿色的山坡,有林立的峭壁。甚至在某座高高的主峰下,还能发现一片竹林。山涧散落着清泉和泉眼,我曾在它们附近露营过。

我在非洲的时候,山里还有大羚羊和犀牛。当地的老人说,以前这里还有大象出没。恩贡山没有全部被划入野生动物保护区内,这一直让我觉得很遗憾。保护区的边界是南边主峰上的灯塔。随着殖民地的繁荣发展,首都内罗毕逐渐成了一座大都市。恩贡山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内罗毕野生动物公园的,但我在非洲的最后几年里,每逢周日,就会有大量年轻的内罗毕商贩骑着摩托车冲进山里,看见什么就杀什么。慢慢地,体型较大的动物就被迫离开恩贡山。它们穿过荆棘丛生的灌木林和石头地,向南方迁徙去了。

在恩贡山的山脊和四座主峰峰顶上走路相当轻松。这儿的草矮矮的,很像草坪,偶尔会看到灰色的石头蹿出草地,露在外面。一条地势平缓的、狭窄的之字形小径沿着山脊爬向峰顶,之后又蜿蜒而下。一天清晨,我在山间露营。当我沿着这条小径往前走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群大羚羊的新鲜粪便和脚印。我想,这些性情温和的大体型动物应该是在日出时分就来到了这儿。它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向前逶迤而行,应该是为了爬到峰顶,去俯瞰两侧山峰下的大地吧。除了这个,真想不出它们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我们在农场种咖啡。但这儿的海拔对于咖啡来说有点高,不太适宜它们生长。因此,我们从来没有因为种咖啡而变得富有,反而每天都被各种关于咖啡种植的事务缠身,似乎每分每秒都有事情要做,而且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工作的脚步。

但是,能够在一片地形极不规则的荒凉土地上,看到这么一大片根据种植规律生长着、铺展着的咖啡,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当年,我在非洲大陆上空飞翔,从空中慢慢熟悉着咖啡园的样子,内心充盈着骄傲和自豪。它们静静地躺在灰绿色的大地上,显得那么苍翠青葱。此时,我才意识到,人类是多么地热爱几何图形。内罗毕周围所有的村庄,尤其是北部,都被咖啡园覆盖。生活在这儿的人们天天思考着,讨论着咖啡的种植、修剪和采摘,晚上躺到床上,还要考虑怎么发展壮大自己的咖啡工厂。

种植咖啡是一项长期的工作。在瓢泼大雨中,年轻的你满怀希望从温室里搬出一箱箱亮闪闪的咖啡苗,和农场上的工人们一起,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栽进已经提前挖好的、早已湿漉漉的坑里,然后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灌木枝,为幼苗搭上厚厚的凉棚,防止日光暴晒。要知道,享受阴凉可是幼小东西们的特权。在这个过程中,你对咖啡的收成一定有很多想象,但现实并不如你所想。首先,咖啡成熟挂果需要四到五年的时间。挂上果之后,又可能会有大旱或病虫害。其次,咖啡园里可能会到处长满野草,它们会在园子里肆无忌惮地生长。有种野草叫“黑杰克”,它的果壳又长又粗糙,从它们中间走过,衣服和袜子上就会粘上很多。再次,在地里栽咖啡苗的时候,有一些苗可能会种不好,主根会弯曲。在这种情况下,咖啡树刚刚开花就会死掉。另外,一般人可能只会种六百棵咖啡树,我却种了六百英亩[3]。我的老黄牛日日拉着耕耘机,行走在一行行咖啡树中间,爬上高坡,再下来,就这么走过上千英里,耐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犒赏。

种植园里也有美不胜收的时候。当雨季来临,咖啡树开花时,在毛毛细雨中,在薄雾的笼罩下,好似有一团白垩云飘浮在六百英亩的土地上,那景象真是美得摄人心魄。咖啡花味微苦,闻起来颇似黑刺李花儿的味道。咖啡果成熟后,整个咖啡园就变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男人、女人和被称为“托托”的孩子们全体出动,一起采摘咖啡果。然后,他们再用马车和手推车把果子运到河边的加工厂。虽然工厂里的机器经常出问题,但因为它是我们自己设计建造的,所以我们对它还是很满意的。有一次,一场大火把工厂烧了个精光,我们就又重新建造了一座。工厂里有巨大的咖啡烘干机。它转啊转啊,咖啡豆在它硕大的铁肚子里发出隆隆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海浪在冲刷海滩上的鹅卵石。有时,咖啡豆会在午夜被烘干出炉,此时的场面可谓美丽壮观,令人惊艳:厂房高大壮观,本来漆黑一片,此时亮起了数不尽的防风灯;灯光下,有蜘蛛网和咖啡壳在厂房里飘荡飞扬;无数黑色面孔围在烘干机的周围,虽然满是焦灼,但也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此时此刻,我们的工厂宛如埃塞俄比亚人耳垂上的宝石,在非洲大地浩瀚的夜幕中,闪闪地发出耀眼的光芒。咖啡豆被烘干后,会经过手工剥壳、分级、挑选的一系列程序,然后再被装入麻袋。工人们再用马具商用的针把麻袋口缝起来。

最后,清晨天色未亮时,马车会驮着这些麻袋前往内罗毕火车站。我躺在床上,能听到马车出发时的声音,还会听到工人们的吵吵嚷嚷和喋喋不休。每辆马车上高高地堆着十二包咖啡麻袋,总重大约有一吨,由十六头牛拉着,沿着工厂所在的山路向上爬去,目的地是内罗毕火车站。赶车人在马车边上跟着马车往前跑。还好,他们只需要爬一段向上的山路,因为我们的种植园要比内罗毕城高出上千英尺。想到这一点,我由衷地感到开心。傍晚时分,我走出屋子,就能看到回程的队伍——疲惫的牛儿们脑袋低垂,由一个神态萎靡的小托托牵着,走在马车的前面。马车空空的,后面跟着几乎虚脱的赶车人,他们拖着鞭子,走在马车后的尘土中。到了这一步,我们已经完成了咖啡种植的所有工作。在这之后的一两天内,咖啡豆就会在海上旅行了。而我们在这段时间能做的,就是祈祷它们在伦敦卖出个好价钱了。

我共有六千英亩土地,除了咖啡园,还有大片闲置。这些闲置的土地中,有一部分是原始森林,还有一千英亩是非法棚户[4]的土地,他们把这片土地称为“他们的香巴田[5]”。这些非法棚户是非洲的原住民,他们和家人一起占据着某个白人农场主的几英亩土地,每年为主人工作一些日子,作为回报。但我农场上的非法棚户们可不这样看待自己和白人们的关系,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及其父辈都在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在他们眼里,很可能我才是他们田产上的非法棚户,而且占据的土地更大更多。他们的田地要比农场上的其他地方更有生机和活力,会随着四季的变化而变化。当你走在被踩得硬硬实实的狭窄小径上,两侧的玉米像高大的绿色军团,没过你的头顶,发出沙沙的声音,成熟的时候会被收割。豆子成熟之后,女人们就会收割集中,然后使劲敲打,最后把豆茎和豆荚堆在一起焚烧。于是,在某个季节,你就能看到有细细的蓝色烟柱从农场的这儿或那儿冒出来。基库尤人还会种红薯。红薯的叶子长成藤条状,在地上匍匐蔓延,看起来就像是一大片纠缠交错的厚垫子。他们也种各种各样的大南瓜,这些南瓜或黄或绿,上面带着很多斑点。

在基库尤人的香巴田里行走,你首先看到的会是某位矮小老妇的臀部,她挥动着耙子在地里劳作,看起来像是一只鸵鸟把头埋入了沙地里。每个基库尤家都有几座小小的圆形尖顶小屋或石头屋,屋与屋之间的空地上总是很热闹,这儿在磨玉米,那儿在挤羊奶,孩子们和小鸡们一起到处跑。空地上的地面被踩得实实的,硬得像水泥一样。傍晚时分,当天空还是蔚蓝色的时候,我会提起猎枪,去他们周围的红薯地里打一种叫鸡鹑的野禽,还会看到欧鸽站在树上咕咕地大声歌唱。这些树的树干高高的,开着穗状的花朵,曾经是覆盖整片农场的原始森林的一部分,现在却零零落落地散布在香巴田中。

农场有几千英亩草地,草都长得很高,大风来时,它们像海浪一样匆忙地向远处奔跑、逃窜。基库尤牧童常常在这里放牧。天气转冷时,他们会从家里带来一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煤块,然后到草地上烧煤取暖。有时就会引来漫山大火,这对牧场来说可是一场大灾难。干旱时节,会有斑马和大羚羊来到这片草场。

我们归内罗毕城管辖。内罗毕坐落在十二英里外的一片平原上,周围群山环抱。城里有政府大厦和其他中央办公机构,官员们就在这些办公楼里管理着整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