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让高高在上者跪下来(4)

然而,在当年“举国皆道留学好”的大势之下,竟已把文明的自我复制的重责,尽付给了异国他乡的教育机构,甚至完全唯域外理念的马首是瞻,这种无奈之举到底还裹有怎样的负面作用?它到底给本土的学术语境带来了怎样的紊乱?它到底给学业的并长争高带来了怎样的不公?它到底对于文化的薪火相传带来了怎样的毁坏?它到底为国内的机构任命了多少外行的领导?而身在其中的当事人,又到底对这类负面效应有过怎样的反应?如果只去翻阅当时的媒体报道,甚至只去翻阅后世的历史记述,就很难得到全面而如实的印象了。——可无论如何,这种“一边倒”的赞誉和迷信,绝对不会是当年事实的全部。否则,作为过来人的陈寅恪本人,就不会出语惊人地对他的助手浦江清说:“祸中国最大者有二事,一为袁世凯之北洋练兵,二为派送留美官费学生。”[28]

那么,究竟到哪里去寻找这些似已湮灭的事实,特别是隐在当事人心中的、已被后人埋葬的心理事实呢?幸运的是,一旦转而去阅读文学的文本,我们就会如梦方醒地发现,原来从平江不肖生的《留东外史》,到钱锺书的《围城》,再到曹禺的《北京人》,对于这类归国留学生的艺术性描写,居然全都一百八十度地变了脸。由此就不难想象,其实在当年更为私密的社会空间中,这些人作为在域外不务正业、声色犬马,回国后又挟洋自重、弄虚作假的笑料,一向都是被集中进行渲染和批判的。而毫无疑问,这种琵琶反弹的文学文本,也同样如实反映了时人的某种看法,——尽管它和那些桌面上的历史记述一样,都各执着不够全面的一种偏颇,可它又恰好补充了史学文本的缺失与不足。

由此,正如古人曾经用“俗”与“雅”、“偏”与“正”的文体,向我们表露出了他们精神世界的各个侧面一样,作为一种在西方冲击下激发起来的文体,晚清、民国以来有关留学生的小说样式,也负载了国人对于“一味崇洋”的存疑和保留。如果有人由此反觉得迷惑了起来,不知到底是史学的描述更为正确呢,还是文学的描述更为正确,这就肯定是一个愚蠢或外行的问题了。——事实上,恰恰是由史学和文学两者杂凑出来的、尽管仍嫌分裂与破碎的形象,反而比以往那种整齐划一的宣传口径,显得更加全面、均衡和不偏不倚。

四、皆大欢喜与包容冲突

由此也就可以看出,在一个文明的内在结构中,由于社会分层的不同、乃至心理需求的不同,所创造出的文体也自然会有所区分。记得,吉川幸次郎有过一个著名的论断,认为宋诗乃是“扬弃了悲哀”的诗歌:“过去的诗人由于感到人生充满悲哀,自然把悲哀当作诗歌的重要主题。只有到了宋朝,就才算脱离了这样久来的习惯,而开创了一个新的局面。”[29]——而我自己,却在早岁的博士论文中便指出,其实如果就宋人的总体心理结构而言,这不过是一种“文体的分工”而已:

翻检一下《全宋词》,就会发现,原来被宋诗超越了的“悲哀”,全躲到宋词里了。这里,简直是一片愁的海洋……毫无疑问,这里是继承着曹植的“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年不再来,百年忽我遒”(《箜篌引》),继承着阮籍的“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叹咏怀》),也继承着李白的“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古风》)的,是对自己之有限生命只能享有有限欢乐的懊丧和惋惜。[30]

另外,从这种“宋诗vs宋词”之辨中,我们又油然可以想到,以往总是太受上层趣味的吸引,只去关注填词活动“由俗向雅”的提升,或者推广而言,只去关注杂剧脚本的纯粹文学价值,或者小说文本的国际对比地位,等等,而没有能够同情地理解到,下层民众也有其相对固定的文体、品味与企求,所以在长期延续的历史时间中,也并不是只是在那里空空地等待着,有朝一日终究能被上层去提升、归类或变形的。由此而更为综合地观察,中国古代文明的社会空间,实比人们以往所能意识到的,要更为开阔、松散、对立和宽容。——就像人们可以一边豪迈地吟诵“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31],一边又可以流泪地聆听“三月里来正清明,桃红柳绿百草青,家家坟头飘白纸,孟姜女坟上冷清清”[32]一样,也像他们既可凭着阳刚之气来写“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33],又可凭着阴柔之情来写“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34]一样,在需要用“对话性”来拉开距离的时候,就并不存在某个强行“大一统”的情感世界。

这样一来,出于对各种社会边界的认知与尊重,我们也就不必再像以往的文人那样,沿着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法则,总去批评民间戏曲的戏路太窄,演来演去都很难脱开它的那个“老套”。——事实上,作为一种固定的、成熟的文学样式,希腊悲剧的剧情同样也很“老套”,刚开演就可以知道哪个英雄“必死无疑”;正如好莱坞的剧情同样也很“老套”,无论歹徒怎样来势汹汹、得意扬扬,也肯定知道短暂受难的好人终究会“必有好报”。所以,出于同样的道理,长盛于中国民间的戏文曲艺,既然是沿着本土人心的恒常企求,而且还是如此固执己见的企求,它也自会有用以满足自己的惯常套路。

在这个意义上,尽管打着“志异”“传奇”的旗号,然而来自中国民间的戏文与评话,却并不是刻意要去追求出人意表。正如我多次指出过的,如果一定要追求情节的离奇,那么生活本身的蹊跷安排,其实远比艺术的编派更甚,它常会随机地摇出更让人“拍案称奇”的组合,其不可思议的或令人发指的程度,正因为已是“不可思议”和“令人发指”了,也就远远超出了艺术想象的极限边界。——就好比纳粹的奥斯威辛、苏俄的集中营、“文革”浩劫的打砸抢,乃至红色高棉的种族灭绝,其罪大恶极、血腥恐怖的反人类程度,又岂是人心所足以和所愿意想象的?

说到了这里,也就说到了一个最为要紧也是最需要澄清的问题,那就是曾经备受攻击的、中国民间戏文中的“大团圆”结局的问题。——毋庸讳言,既然是在顺应着市井观众的心理需求,那么,它的情节往往确是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换句话说,正因为它那总是“无巧不成书”的剧情讲述,哪怕只能在鸣锣以后的演出时间之内,以虚拟的“受控想象”来短暂地满足他们,它才可能长久地占有民间的演出市场,也才能“求仁得仁”地投合于这个具有七情六欲的、喜欢擦眼抹泪的、心地淳朴善良的现实人间。

平心而论,这也充其量只是在“平行比较”的意义上,又跟那种从献祭礼仪中发展出来的希腊悲剧,构成了两两相对的鲜明反差而已。也就是说,仍是循着两种不同的“人类学之根”,和作为不同路径依赖的“文化发明”,这两种戏剧传统才发展得如此南辕北辙:一个是哪怕英雄人物再不当死,也一定要安排他当场走向毁灭;另一个则是即使英雄人物已然失败或覆灭,也一定要安排他再三再四地复活,至少是重复展现出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气概。毫无疑问,这种中国式的软心肠的“大团圆”,也肯定有它“想当然”的一面;可即使如此,这样的结局作为另一种文化“发明”,却又并不比希腊的悲剧更“想当然”,——只不过它们各自所想象的那个“当然”,在迥然不同的文明语境中,受到了方向相反的文化暗示罢了。

也毫无疑问,无论是那边的基本没有例外的“大毁灭”,还是这边基本的没有例外的“大团圆”,如果跟无奇不有的历史现象相比,都同样显得太过整齐划一了,由此在这样的意义上,民间戏文中的那种“无巧不成书”,如果跟正态分布的人生经历相比,也肯定有它“不可尽信”的一面。不过有意思的是,当年占据着话语中心的新派文人,之所以对它的这类情节投以嘲讽,却并不是因为其结局太过巧合与离奇,相反倒是嫌它太过平淡无奇,到头来总是要落得个“皆大欢喜”。——只不过,如果照现在的眼光看来,这种高高在上的、以西格中式的蔑视,由此也就视而不见地忽略掉了:这种被视作俗套的“大团圆”,只是在宣告着矛盾的最终解决,而如果另换一种角度看,则应当公正而全面地承认,中国的戏文却又在走向最终“解决”之前,正如本文在前边着重申论的,还曾在它的铺垫与展开中,暴露过各种不同的矛盾和冲突。

难道不是这样吗?——为了形象地说明这一点,我们再来征引一段广为流传的戏文,看看在现实中如此森严的君臣之礼,是如何在戏曲的想象世界中,迎合着平民百姓的观剧心理,而被哪怕是“明知是假”地被短暂逾越的:

(李唱)先前的话儿休再言讲,不看哀家看在先王。徐皇兄保太子登龙位上,封你一字并肩王。(徐唱)老臣年迈难把国掌,要保国还有兵部侍郎。(李唱)徐皇兄年纪迈难把国掌,转面来叫一声兵部侍郎:你保太子登龙位上,你的名儿万古扬。(杨唱)吓得臣低头不敢望,战战兢兢启奏皇娘:臣昨晚修下了辞王本章,今日里进宫来辞别皇娘。望国太开隆恩将臣放,臣落个无忧无虑,无事为非,做什么兵部侍郎,放臣还乡。(李唱)他二人把话一样讲,倒叫哀家无有主张。无奈何怀抱太子跪至在昭阳,(徐唱)吓坏了定国王(杨唱)兵部侍郎!(徐唱)自从盘古立帝邦,(杨唱)君跪臣来臣不敢当。(李唱)非是哀家来跪你,为的是我皇儿锦绣家邦。(徐唱)锦家邦来锦家邦。(杨唱)臣有一本启奏皇娘。(徐唱)昔日里有一个李文李广,(杨唱)弟兄双双扶保朝纲;(徐唱)李文北门带箭丧,(杨唱)伴驾山前又收李刚。(徐唱)收了一将损伤一将,(杨唱)一将倒比一将强。(徐唱)到后来保太子登龙位上,(杨唱)反把亚父李广斩首法场。(徐唱)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杨唱)哪一个忠良又有下场![35]

有趣的是,跟关汉卿笔下的《窦娥冤》一样,京剧《二进宫》又再次安排这位万般无奈的李艳妃,当着大庭广众跪到舞台中央来了;而且,如果上次下跪的还只是小小的官吏,那么这次下跪的则是至尊的太后,如果上次赚来的还只是廉价的笑声,那么这次赚到的则是强忍的眼泪。——不消说,这又是那种“于史无征、于心有本”的故事,或者说,这只是艺术创作中的可能性,而非现实生活中的可能性。可话说回来,就像人们每逢到了端午节这一天,总要真心地用自己钟爱的美食,来抚慰和怀想屈死的伍子胥或屈原一样,这种让皇帝的母亲当场双膝下跪,来向曾被她委屈过的忠臣来赔罪的情节,在“宁信其有”的下层观众们看来,总是很解气、很正义和很合情的;而且,这类戏文内容之所以长盛不衰,显然也是和“火烧庆功楼”的民间传说连在一起的,从而肯定是潜在地反映了对于昏庸残暴的不满情绪。

由此又想到了,多年前参观过的成都“武侯祠”的营造设计,似乎也表现出了异曲同工之妙。这个实际上为诸葛亮所建的庙宇,迎面还是写上了“汉昭烈庙”的牌匾,也就是说,它在名义上还不是为那位“蜀相”所建的,而只是为蜀汉之主刘备所建的。然则,在它千真万确的建筑效果上,总归对于穿门而过的大批游客而言,那位“先主”反而只是被安排在门房中了,而由此在平民百姓的心理上,这位曾经享有九五之尊的“先帝”,倒很有点现代这种“虚君位”的意思,无非是在替他的“伟大宰相”当个门房。——正因为这样,我就曾对这个建筑学的文本,进行过下面这样的发挥:

它所象征的,正是中国古代文化一低一高的两个不同层面。一方面,政治学意义上的君臣之道,严格和严峻地规定了不可僭越的君尊臣卑的礼序,故此人们绝不敢让诸葛孔明去造次统领两厢林立的文臣武将,以免犯上作乱之嫌。建筑师们也只得摆出一个“君先臣后”的格局,让刘备最先享受香火的供奉。但另一方面,伦理学意义上的君臣之道,却最终落实在那个“道”上——一位政治家能否成圣成贤,得要看君何以君,臣何以臣,而与有无南面之尊并不直接相干。所以,真正有资格在这座纪念性建筑中受到人们顶礼膜拜的主神,还是那位“大名垂宇宙”的“宗臣”,而非比他拥有更大政治威权的君王。[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