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草叶集(9)

119 烟斗的过滤嘴

在度过四十年的生命后我认为，用过滤嘴抽烟的建议相当具有建设性。尽管这些塞满矿物填充物的过滤嘴只吸收了少量尼古丁和香烟纸燃烧后的产物，但还是十分有用的。它无法阻止尼古丁中毒，但能缓解晨咳和咯痰。我建议每个人都试试。

120 不要过分在意女人

我从来都不理解一个男人会为了女人而苦苦哀求，无病呻吟。他们说：“我现在怎么办呢？去喜欢别人吗？”或者：“为什么我得不到她？”或者：“我什么时候能得到她呀？”我完全无法体会他们对这种既真实，又悲惨的要紧事的感受，至少现在已经很陌生了。而且，我当然也不能说年轻时就经历过这种悲惨的现实。但现在我已经无法理解有人因为一个女人的不忠或冷淡而自杀。青春期以后，当我成为一个男人以后，我觉得，女人就像可爱而有益的伙伴，她们在生活中的很多场合不时地与我共同承担起了非常艰辛的命运，人类命运的重担。但在另一方面，我也并不期待她们的忠诚以及特殊的亲近和奉献。我喜欢她们的柔弱，她们身体中亦张亦弛的吸引力，她们敏捷的思维，出于本能，有时又带着些许英雄气概的脾性。当她们想要留存住作为人的感觉时——这是非常愚蠢的幼稚行为——我可以无视她们斗胆而谨慎的把戏。但当她们从我的房间或生活中离开时，我也就再不去想她们了。我就是这样，而且我认为，只有这种行为才配称得上是男人；我还要感谢命运，赐予我这种天性。

121 战斗意识和防线

在我们这个时代，当一切事物不仅横向发生，也在纵向发展的时候，如果人像前线士兵那样谨慎行事，那么就能做出正确的行为。因为这是明智的，并没有大惊小怪，但这种需要对一切行动进行预估，考虑空间、形势和危险程度，树敌最少，不主动进攻，但在进攻时果敢而冷静的行为，一定是无所畏惧的。战场上危险的任务属于战士，但对平民来说，生活中各个阶段的纵向进攻，也并非安全无虞。我们生活的时代多么神奇。所以，我们要不分昼夜地估算好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在作为战士的宏大战斗中，把握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不要无谓地浪费气力。我们要日夜鏖战。工作、娱乐、阅读、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的认知和经历，都是这场战争中的武器。我们要置身于狭小而危险的藏身洞，在生活的巢穴中时刻注意敌人的一举一动，不要过早地消耗了体力和补给品。同时，若恰好天空星光闪烁，而敌人也在沉睡时，就抬头看看这一片星空吧。

122 罪孽和罪恶感

要学会倾听，这也许才是最困难的。人总是会多说一个字，而无法好好地倾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切谈话都是无目的的。而用笔记录下来的文字也是那么无力！看看我们周围的世界：这许多记录下来的文字、建议、证据确凿的实验又有什么用？什么用也没有。你跟某个人说话时，能期待什么？什么都不能。所以，倾听吧，安静地一直听着，就像说话一样，别期待能巧妙地征服他人，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只有当你自己发现真理时，才有说服力——也别卖弄你的知识。我再说一遍，要倾听。不论和平或战争，要倾听。如果你以前在说，以后请擦干净嘴。如果你说错了，罪恶感会折磨你，不要把它赶跑。狠狠地与之对视，告诉它：“我又说话了，内容错误，夸大其词，态度恶劣而且高傲自大；既然已经这样了，也就无法挽救了；但以后我会更坚强，我会倾听。”倾听吧，因为上帝也在倾听，而且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因为最聪明的人都在听。

123 谁都不能依靠

要知道，你需要使尽全力去理解，在危急时刻，你谁都依靠不了。你真正认识的亲戚、朋友、爱人都不行；在那个关键时刻，每个人都会拉下脸来，向你展示生硬的、自私的嘴脸。当你在最需要帮助，需要有人和你在一起，用一句支持的话、一个鼓励的眼神给你帮助时，你只能独自面对。你无法从别人那里奢望更多，危机时刻你却什么也得不到。

你要友善而耐心地生活在人群中，但不要指望任何人的帮助。让自己独立而坚强。记住，无论何时，谁都无法帮你。不要抱怨。你是人，你也不能期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就是这么自然。

124 作家和世界

作家不要对世界抱有什么期望。这个世界能给的一切，钱、欲望、名声、荣誉、社会嘉奖等等，都会反映在他的工作、心灵的平衡和作品的道德力量中。一个作家，不要看重社会威望；在社会中得到多少赞扬，就会在作品中失掉多少道德的重量。一个作家也不能承担任何职务和官衔；只能负担一个，那就是他的名字。这世上，他唯一的财富就是自己的作品。也不要累积钱财，不要任何动产和不动产；生活中，自由地安排工作，一行乏味的文字都不要写。依照作家最崇高的信仰，只能接受与其永不妥协、不含有任何社会成见或时髦观点的作品等值的报酬。也不能在意他是否“喜欢”，或是“不喜欢”自己的作品；不要在意在世或身后他的作品会如何流传。作家就应该保持贫穷。假如他有机会得到大笔金钱，给他力量让他远离成功。假如别人贪得无厌的双手为他点燃了获得荣誉的激情，要亲手拒绝这些拦路虎。远离政治；要保持批判的态度；当然首先要极其严苛地评判自己。否则就无权称自己为作家。

125 人类物质

人类的物质有毒，取用时必须十分小心，保持时刻警惕。人类的物质，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成为了组成心灵的物质。这种难以捉摸却又真实存在的物质，变成的不是树木，也不是动物，而是人类。这种物质，就像毒药。这是种有害的东西。人类并非无害的产物，就像氰化物或是毒蘑菇一样危险。人的心灵物质只有在没有办法毒害其同伴，或是这样做对其自身也有危险时，或是难以实现这一过程时，才安全。可是，一旦方法出现——即便没有利益、目的和好处的驱使——他也会立即向周围释放出毒素。人的物质毒性极强，只有最小的剂量才有可能不威胁到生命。只有意志能稍许中和一些，只有意志和绝望意识。因为人是无可救药的，无法教会他们真正的使命，也不可能中和其内心深处古老的荼毒。人类是世界的威胁。

126 传世之作和神来之笔

一部人类的作品要成为传世佳作，使之能够闪耀永恒的光辉，并让世人赞叹不绝，少不了作家的天分、题材、完美的创作手法及其他。传世之作中往往带有一些奇幻的元素，使整部作品仿佛夏日照亮了整个夜空的极光一般，散发出神奇的光芒，令人深深着迷，尽管它有些虚幻而不切实际，但却依然光彩照人，因为你能看见并阅读它。传世之作要真实、准确、聪明、目的性明确、比例得当、布置巧妙，且作者须全心全意地投入创作，但还需要一些其他要素——神来之笔。作品中除了清醒的自我意识外，也需要作者的忘我精神。中规中矩地构造起作品的内部结构后，加上一些混乱，再混合上一勺源于散落在各星座间的星云内的金子颗粒。没有这样的神来之笔，就只能成为“伟大”或“完美”的作品。真正的传世佳作有时并非如此完美。它只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芒，那是一种神奇的光，其内部还有一种叫“纯粹梦境”的东西。当艺术家已经无法再对作品做任何修饰时，这就是任务的一部分；最后的这一神来之笔，要由上帝来完成。

127 上帝

我从来无法想象上帝，有可能是因为他非人、非俗，而是圣人。当一个人想象或是试图通过图画或雕塑的形式来展现上帝时，总会在眼前出现一个满面须髯的老者形象，类似于一个头发茂密，穿着短裙，留着柔软大胡子的部落酋长，也有点像一名学识渊博的老先生或是法国的学校督察。这就是希腊人和罗马人对宙斯和朱庇特的想象，也是基督教对圣父的描述。这种描述总是伴随着不安和羞耻。我总是无法将这样一个具有人形，留着波浪般长胡须，很显然还会定期清理鼻子的人理解为上帝。在对于圣父、圣子和圣心的描述中，只有圣心能称为上帝。上帝创造并管理着世界，所以世界也一定与他类似。但上帝不可能是人，因为他若是人，也就应该去理发。这种一根筋的思维模式总是很惹人厌的。我自己的上帝没有胡须，也不穿短裙。他存在于一切事物背后，就像大写的力量与意念。上帝之于我，就是一种能够影响世界的意志。这种意志是有意识的。因此我能和他进行无误解想象的对谈，就像最微弱的意念与终极的、大写的意念进行交流一样。

128 人类的不可预测性

由于人类是不可预测的，即便你与某个人相识三十年，也无法预测他在成功或失败后会有何种表现。即使你熟悉一个人的性格、日常习惯、想法、心意和惯常反应也无济于事——人仍然是奇妙而神秘的，就算半疯癫了也一样。也许他会用尖叫和欢呼来回应打击。而成功会挫伤他、孤立他。有时在难以理解的情况下人们会开始发怒，或是咆哮、吼叫，就因为电车没有按时到达，或者是鞋子太挤脚。平和克己的人会完全失控地回应不相干人的评论：就像你不小心触碰到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个伤疤。有人受不了电话铃声，也有人在被送上绞刑架前讨要紫葡萄。动物、石头、植物还比一个人有规律、可预测，风暴和地震也比人更可靠。人类太神奇了。

129 节奏和变化

不仅仅只有下意识地改变生活环境才能称得上明智，改变生活规律也一样。有时，一次次无意义的旅行，几公里的位置变化也能将我们带离生活中业已僵化的，同时又折磨人、令人无法忍受的一成不变的无奈。有时去一趟艾斯特宫[5]就够了，那时就会冒出一些关于生活的新想法，能让我们更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使命。法国人说，旅行改变思想。一个让人发梦的新房间，几张新面孔，不同的厨房，都能使我们的内心平静或雀跃。

我们就应该如此改变日常生活的节奏。不必很用力。也不必很轻率。当我们感到被困在某种生活状态中时，有意识地、自主地做出改变。一个一直固执地坚持清晨起床的人，隔一段时间，要在下午起床，以调节睡觉和起床的规律。一个早睡的人，当感觉生活走入了死胡同时，就要将就寝时间推迟到午夜以后。一个总是在早上处理重要事情的人，有可能的话，就将工作调整到下午时段。一个晚上容易犯困的人，就尽量白天多休息，晚上再工作。一个午饭后小睡的人，要改成午饭前睡半小时。不要只固守着一种生活习惯，不要只穿拖鞋，只留大胡子，一定要注意，世上的创造力只有在经过充足的准备和长久的等待后，才会显现！这些事情不必很多。这是聆听、内心、注意力、本能与意志和谐相融的艺术。也是生活的秘密之一。

130 敏锐与细腻

有些东西比知识、思想更有价值，是的，比善良更高尚。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无色无味的敏锐，不可或缺，就像是一种在乡下被追捧、极为流行的开水，少了它，人就会生病或干渴而死。精致与细腻，就像聆听着一曲奇妙的音乐，永远提醒着人们什么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是被允许的，什么过分了，什么会伤害别人，什么是好的，一旦将其赠予他人，对方却不知感恩的，双方要立即对立起来吗？这就是敏锐，它不仅能把握合适的词汇和重音，也能分辨声音中细腻的区别。只有极少数的人拥有此项本领。寻求并推崇善良的人——他们也总是自私的——从不会做出伤害友情和情谊的事情，不给亲密接触造成压力，从不多说一句别人无法承受的话，仿佛他们本身就是某种特殊的、精密的听觉器官，能觉察到容易对别人造成伤害的东西。他们也总能谈论别人。他们能敏锐地听到人际间的危险因素，就像一对插入高空云层中的电子耳，探听肉眼看不见的、逐渐逼近的飞机。敏锐与细腻有超常的感知能力。是的，这两种能力是非凡的。

131 做客

做客是最拘束、最烦恼的一种束缚了。因为尽管主人说：“在我们这里，一切随意！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起床和就寝！喜欢什么就吃什么！不必在意主人！”但还是没用。客人和主人当然不会只按照上面说的做，他们从早到晚都相当在意对方，互相关注对方的喜好和生活规律，以适应对方的习惯。但主人还是相对来说更自由些，因为那是他的家，他用可怕的规矩影响客人，而客人只能被迫整天装出一副自由行事的样子，尽管他为了配合主人的意愿，什么也没做。邀请别人到乡下度过一整天，或仅仅是一个晚上，要么是几天的逗留，都是十分鲁莽的。这是对一个自由者的品位、习惯、时间、爱好、工作和规律的犯罪。主人说：“你什么也不用带，只要带上换洗衣裤和牙刷！”然后，一两天后，他们就把你从自己的生活中揪出来，扼杀你的行动，甚至经常还有思想的自由。

做客是一种禁锢。邀请别人来做客也是心灵极其鲁莽和自私的表现。接受一次晚餐的邀约已经超出了一个人能承受的压力、无聊和烦扰的限度。晚上九点整，在恰当的餐馆与朋友聚会，然后十一点钟各回各家，各付各的账单。其他都是犯罪和自私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