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草叶集(8)

103 想象力

法国人认为只有能看见真相的人才拥有想象力。这种能力很罕见。人们相信，想象是一种对从未存在过的现象的梦想。但从未存在过的现象就像脚后跟一样，没有手和脚，也跟现实不沾边，极其无聊、幼稚。真正的想象力是源于现实的新生产物，是人间奇迹，是叹为观止。“看见真相”远比轻轻一吹，在云层中建造第一座飘浮着“真相”的空中之城来得奇幻而充满想象力。学会真正地看见一个手脚完整的人，你要知道，这比神话中展翅飞翔的英雄更惊艳、更神奇。

104 顺应规律

在工作、日常生活和普遍方法中，一切用来表现世界的特性、意义和品位，都有一种内在的规律，它随时出现，而我们却浑然不觉。你不要以为能够超越性格、能力和工作性质的范围，用其他方式进行工作。也不要妄想偏离性格和思想的指令还能够高高兴兴地休息或干活。顺应规律，它不容置疑地规定了你的地位、工作和行为。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展开，同时被接受，不论是快乐、悲伤、职业、任务、失败，还是死亡。顺应你自己，还有生活中神秘而坚定的规律，它是你的行为规范，规定了你生活的意义和感觉能力。不要妄想能够变得更灵巧、更聪明、更快乐、更有天赋，或者更郁闷、更绝望。规律像火焰般点燃了你生命这座大厦的构架。仔细研读这些规律，每日每时。

105 热情与白日梦

你知道在尘世的生活中应保持行为举止从容冷静、毫不带感情。但工作和创作还需要些别的，不仅需要具备做白日梦的想象力，还需要悲情与热情，以及四散洋溢的丰富情感。伟大的创作不可能是一个冷静的大脑，用圆规在纸上计算出来的；就像创作不能依着说明书照葫芦画瓢，孩子也无法比照纸上的铅笔草图来养育。创作需要灵感，需要热情、付出和感受能力。天主教在人类的心灵中植入想象与情感的空间，这样的灵魂即便无法很好地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基本问题——因为感觉困住了他们——但他们对创作却有敏锐的感知力。清教教育人们要抛弃情感的体验，提倡宿命论，这对应付日常琐事比较有用。是的，宿命论只能创造艰难的生活，却很少创作出伟大而精妙的作品。所以，当你在周一或周二埋葬爱人，或与无耻的反对者做斗争时，一定要保持强硬，屏蔽一切情感；但当你创作时，一定要会做梦，不要害怕情感泛滥。

106 动物

如果你喜欢动物，不要因此而害羞。如果有一条狗，像很多你认识的人那样，走进了你的心灵，也不必感到害臊。预言家和那些粗鄙、愚蠢的人都是骗子，他们指责这种吸引力，并声称：“吸引力从人类身上偷走了各种感觉，还浪费在狗的身上！这自私、冷漠的畜生！”你不用理会他们。尽情地爱你的狗吧，爱这个眼神如炬、不知疲倦的朋友，它不会因为给予的友情而别有他求，比如向你讨要一根肮脏的骨头，或是几下轻柔的抚摸。你不要认为是爱和自爱让你亲近动物。它们是人类的兄弟姐妹，与我们在同一个地方被创造出来，它们也有思想，有时比大多数人更复杂、更敏感。有些人把对动物的爱称为溺爱，那么就让他们讽刺吧——你只需要带着你的狗遛弯就好。你是它最亲密的伙伴；上帝知道。

107 杰作

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每天翻阅凝结成人类智慧结晶的伟大作品，即使是一小会儿也行！不要让没有阅读塞内卡、托尔斯泰、塞万提斯、亚里士多德、《圣经》、里尔克或是马卡斯·奥里留斯的某一天悄悄溜走。每天都要欣赏几首音乐的旋律，即便条件不允许，你也要播放音乐盒中的巴赫、贝多芬、格鲁克或是莫扎特的某几首作品。不要让一日光阴偷偷溜走，而你还没有在留下优秀画作的镜框上瞥几眼勃鲁盖尔，或是丢勒，或是米开朗琪罗的那些作品。要做到这些是多么简单啊，为这些杰作留出半个小时的欣赏时间是多么简单啊！不管你多贫困，你都是富有的。人类精神世界的富足也是属于你的。与之相随，每天，就像人需要呼吸一样。

108 耐心

人类这种能力，是最难达到的，我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本能对这种特性的反抗最为激烈，因为我们注定消亡，因为时间不等人，因为天上的星星也会陨落：这种痛苦的责任与我们自己、与我们的命运、与其深层的意义和我们的工作都是相违背的。缺少了主宰人类神秘气质的耐心，任何作品都无法永垂青史。因为创作不是变戏法，精巧的手法只是一种技能，是运气，创作者无法从魔术师的圆筒中抽出作品。耐心，不只是天分——作品本身也是一种耐心，是等待有机发展的耐心，是耐力和成长的奇迹。在生活和工作中学会保持耐心，就像去了解造物主的秘密那样。只要记住，你无法保持平静，又将注定消亡。

109 选择与忠诚

当你拿到一本书并开始阅读之前，请好好想一想，至少要像你在把信任交付于某人之手时那样，好好考虑一下。因为你将在一段时间内，把内心的注意力托付给这本书；这很重要，因为生命短暂，内心只属于你自己。如果你已经决意要阅读此书，那就慢慢地品读，非常认真、耐心地，就像用合理的推理进行论证一样。即使这本书与你的品位、信仰相违背，或是表达方法无聊而繁复，那也要一直将它看完。但，正因为生命短暂，而书的种类又如汪洋大海，所以在你打开一本书之前，一定要慎重选择。忠诚地一直读下去，但要非常用心地选择，因为你将你的生命和思想片段奉献给了这本即将阅读的书。若你已经开始阅读，就要有始有终地读完，即便此书与你唱反调，与你的心灵和意志相悖，也要读下去。书也可能是对立者；你要与它一战到底。但只能与够格的对手同处一室；就像某个诗人说的，永远也别和能力不足的家伙交手。

110 意志的力量

这个世界上，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忘记一条真理：国家和政治权力从来缺少不了智慧和意志的力量。即便是日常生活中暂时被本能主导，或国王在被自己的禁卫队篡权时，也是如此。他们无法与意志的力量做长久的斗争。你肯定知道，亚里士多德对一个聪明的年轻人的教育成就了那个国王。亚里士多德之于马其顿王国的建立，与亚历山大二世一样。如果你要证明意志的力量与政治和国家权力对立，请千万不要迟疑。没有意志，国家只是个空桶，这样的国家在政治权力的统治下很快就将分崩离析。只有意志的结合之力才能为人类社会贡献力量。国家能够残害哲学家，但其生存和维持却离不开他们。

111 生命危险

对于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你应该想到，不管怎样我们的时间都会终止，即便是命运之手早十年或晚十年出现。因为生命的内涵同时包含一切沉重的压力和创作的片段，而不只是体现为在日历中存在时间的长短。当你竭尽全力表达上帝的旨意时，你就是活着的。这是你生命的内涵，你热情而决绝地完成了它，你的义务。这个片段就是生命的时刻。剩下的就是准备和等待了。大自然很注重效率：它不会过早地放弃一个需要完成作品的人；而一旦他完成了与世界签订的合约后，便不再受到照顾。生命威胁，简单来说，也就是你生活得好吗？你勇敢地完成了自己的义务吗？其他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不用真的很往心里去。

112 泡澡

当情况允许时，去某个公共温泉池泡澡吧，每周两到三次。但绝对不要占用工作时间，怀着愧疚的心情，迅速解决问题。泡澡是非常古老的习俗，不仅是对身体的锻炼和恢复，也是对心灵的洗涤。慢慢泡，依据你的身体条件，从容不迫地享受。把身体浸泡在药汤中，净化心灵，放松被工作和外界折磨得筋疲力尽的神经。医疗温泉是温润的圣地，可以安静地为你的身体和心灵带来适当的休息。含硫和铁的温泉可以通过对内部器官及神经系统的调节修复皲裂的皮肤；温泉的氛围，那雾气弥漫的环境能让你从低贱的世俗中解脱出来。要像古罗马人一样，定期科学地泡澡。

不要认为那些斯巴达式的人会看不上你的这一习惯。你只要记住，斯巴达从没为世界贡献过一个独立思想家，无论如何，最终他们还是毁灭了。安心地泡澡吧。要科学地泡，按照热水池、温水池、冷水池，最后淋浴的顺序进行，让按摩师为你的身体按摩，在热水里耐心地多坐会儿，忍受沾了冷水的头巾裹在头上，把你的身体和心灵交给热水那温柔的宁静，学习水的耐心，好好休息。即使在美女的大腿上，你也无法得到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带给你的松弛感。不要待在蒸汽房间里超过两三分钟。要记得给工作人员可观的小费。要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离开人间，有些东西是你欠身体的，就像每周泡两次澡，最多三次。

113 值得和不值得做的事

为了要写出能够引起普罗大众或是下里巴人共鸣的文章，让他们看了以后能大叫：“哦，的确是这样！我们也这么想！”那么根本没必要提起你的笔，在纸上浪费一滴墨水，花费你生命中的片刻。某些文学机构为了在你的胸前挂上一枚奖章，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用这些钱你可以造一栋漂亮的房子，往里面填一些稀世珍品和高贵的家具！因为大众喜欢的东西，往往都是出于他们的误解，这是对你自己的出卖。表彰是一缕金烟，是幼稚的游戏。

这大笔的钱，是你取悦大众得来的，这漂亮的屋，是用这钱造的，所有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总有一天会被一口气吹走的。你不用考虑别的，只需要关注天使在对你的作品表示信任时发出的召唤。

114 水平与垂直攻击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最有效率的武器是飞机，这当然并非偶然。这是一种可以进行垂直攻击的武器。因为到目前为止，人类所有的战争都是在横向展开、推进的。一场被称作“大规模垂直进攻”的危机先于二战出现。大规模部队不是在文明地区水平方向展开，而是在文明的框架内部垂直攻击一种生活方式。当然，这种攻击，这种垂直入侵，在变成战争后，就开始寻找适应其自身特点，能够垂直战斗的武器，那就是炸弹和飞机。每当人类世界发生剧烈的方向性改变时，紧随而来的就是发生相关领域的形式和方向性的改变。

115 尼古丁

尼古丁是新时期带来的最伟大的礼物与惊喜：它是魔鬼的发明，用来对抗枯燥乏味，而只要世界上存在枯燥乏味，人类就对它无能为力。它是烈性的血管毒药，令人迟钝。有几次，为了能工作，我一天抽了太多的烟，第二天就变得有点傻，没办法工作了。除此之外，它还能引起生活中的神经紧张、冒虚汗、心跳加速等其他现象，威胁生命。对此无能为力。烟雾慷慨地为世界遮上了一层面纱；片刻的迷醉也成为消沉的欢愉和忘却——有谁能强大到戒掉它，或是在烟瘾上来前克制住自己？因为我们每天都需要它……心脏、视神经、胃、肠道都会有反应。如果我们掐掉那苦涩的烟头，马上就会长肉，变得健康、肥胖、不开心。

够了！这就像我们吸一整天邪恶却令人幸福的老母亲苦难的乳头一样！生活需要些游戏和毒药；否则，只有健康和锻炼，称不上生活。

116 空袭后感

我在空袭中认识到，在空袭警报拉响的那一刻压迫神经的恐惧感，是极其卑微而非人性的，我们无论怎样都不值得将灵魂和精神交给它。因此，我告诫自己，坚决不许害怕——这是我们一切意志和思想唯一的、真正的意义。因为对在危急时刻临阵胆怯的人来说，事前学到的、看到的和思考的都失去了作用。和平时期，提炼人生的价值和死亡的本质都是白费力气。胆怯的人，善于欺骗：他的一生都在骗自己，因为他没有真正地做好准备，以坚强的内心迎接死亡。因此我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害怕任何威胁人类和自然的事物；但要对我可能犯下的错误有所顾忌；我害怕内心的声音，因为那是对我自己行为的回应。

117 人类趋同性

作为一股社会力量，人群肆无忌惮地占满了我的时空，以致我无处可逃，无法以行动和思想与之对抗。当然，在受到人群因素的伤害后，又以难缠而挑剔的个人主义的悲戚行径作为一种逃避方式，是毫无来由、毫无意义的。人群如雨，似风，像大地，无处不在。你要与之抗争。但亚里士多德说过：“民众就是完整意义上的奴性代表，他们遵从禽类的生活方式。”两千五百年前的这条箴言，如今更能说明问题。

人类的趋同性在我们这个时代，已彻底失去了希望。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够有效地将之消除。人群的反应，已经不再是基督教和古典时代文化意义中我们所熟知的那种人性了。无法与他们争论，否则就像是与嘴里胡乱地蹦出奇思怪论的酒鬼或是疯子吵架一样。也不可能用心感化他们，因为只有人才能感受到。他们心中的同情和怜悯，早已扭曲；只有贪婪和嗜血欲支配着他们的神经，永无止境的、失控的、贪得无厌的、令人忧伤的享受欲望：人类的趋同性没有底线。其他的原因便是，一切遵守为人准则的人，都英勇地坚守阵地，按照人类的标准思考、感觉。

118 满足

唯一的喜悦，是的，生活中唯一的满足，就是安静地完成了一件偶然得到的，却是专业性极强的工作，展现你的气质和能力；不为虚荣的“角色”逃避工作；追求尽可能精确地完成工作，或许对别人也有作用。这是生活最能给予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