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渡麦哲伦海峡
12月14日
自比格尔海峡暂时分别后,列昂蒂娜号又载着内田和佐久间过来了。疾风肆虐,靠岸仍是无比艰辛。为了能够随时出发,我把帐篷扎在了沙滩上。在顺着布满岩石、凹凸不平的海岸前行的时候,我遇上了多明戈船长。“噢,糟透啦!”他说。他的眼神游离,脸色也很差。我心里琢磨,他不会是拉肚子了吧?也许正在找方便的地方吧。
等靠近了列昂蒂娜号后,我看到摄影器材、各种装备以及食品都散乱地堆放在海岸上。这到底是怎么了?随着眼前不断涌现新的情况,我感觉一股凉气从体内升上来。严严地包裹在防水袋里的摄影器材也进了水,已经被盐水泡得生了锈。我的300毫米的望远镜也进了水,看起来都能在里面养热带鱼了。所有放在防水袋里的东西以及用塑料袋包着的塑料盒里的药品等全都进了水,用层层塑料袋包着捆起来的装在铝盒里的录像带也全部报废。除罐头以外,所有的食品都是湿的。大米和砂糖都泡了水,意大利面粘到了一起,成了一根根棍子。砂糖泡了水倒是没什么,但是大米泡过水后就会馊掉。
据水手赫鲁艾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海上起了浪,半夜时船突然渗水,差点儿要沉船了。我们匆匆忙忙游到海边。等到早上退了潮,才又去把打湿了的行李都捞了回来。要是在深水的地方,整个船可能都会沉没。”这位水手自这一事件后,只要在航行过程中起了风浪,就会马上穿上船上最新最好的救生衣,随时做好沉船的准备。
我听说这里有先进的机场,可以叫到空军的飞机,于是就想用空军的飞机补充食品、录像带和摄影器材,为此去拜访了卡莱塔·马里亚的主人—莱昂纳多·卡特兰先生,请求他的援助。卡莱塔·马里亚岛上只有一家人,过着朴素的生活。虽然房子的外观很简单,但是屋里非常暖和。莱昂纳多先生自1946年开始就在这儿工作了。当时有一家公司在这里做建材生意,曾有150个伐木工人在这里砍伐树木、从事建材的工作。如今,莱昂纳多先生的屋外还躺着已经生满了锈的、有着巨大齿轮的切割机,仿佛就在那里记载着历史。
随后那家公司倒闭后,帮我们把行李从法尼亚诺湖运到这里的杨科斯基的父亲接手了这里的建材业。莱昂纳多先生继续在那儿工作,但是7年后还是破产了。莱昂纳多先生从1976年开始养牛、养羊。他走进卧室,小心翼翼地拿一些文件给我看。那是土地的买卖契税证明。就在一个月以前,莱昂纳多先生从国家手里买下了大约390公顷的土地。他说一开始和国家总是谈不拢价格,花了很长时间后,终于以自己能够承担的价格买了下来,非常高兴。为了买这片土地,莱昂纳多先生卖了60头牛。“这片土地很贫瘠,虽然种了土豆种子,但是有时候有收成,有时候则完全没有。”
虽然莱昂纳多先生今年已经66岁,但是8年前才刚结婚。他的夫人今年50出头,女儿3岁了,长着又大又圆的眼睛。刚看到这个小女孩时我还以为是他们的孙女,后来才知道是他们的女儿。莱昂纳多夫人这次是再婚,她和前夫的女儿现在住在蓬塔阿雷纳斯。
今天正好赶上他们的女婿阿莱汉德罗来访。听说阿莱汉德罗有个4岁的女儿。也就是说,卡特兰夫人的外孙女都比她女儿年龄大。卡特兰先生的手指粗大,手背上密密麻麻的汗毛长得都打了卷儿。他的手掌很厚实,让人感觉温暖,并让人觉得他一定是一个无欲无求、不会说谎的人。
走过兼做厨房的起居室后,有一个走廊。走廊尽头靠近大海的房间就是无线电台室了。为了能够进行无线通信,他们还特意启动了发电机。
“我想买一台性能好的电台,但是实在太贵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通,咱们试着叫叫空军的飞机吧。”
“马戈亚纳斯电台……”“普鲁顿……”我们不断呼唤,但是没有回答。
从中午过后一直到傍晚,卡特兰先生不停地替我呼叫,但是始终没有应答。将近6点,我心里想着“明天再呼叫吧”,正准备关掉无线电台开关离开时,夫人走过来请我喝咖啡,并用自制的甜面包圈招待了我。一家人把相册都搬到饭桌上,给我一一说明。女儿的照片特别多。从生下来后的首次洗礼到每次的生日,还有亲戚们聚在一起庆祝的照片。尽管卡特兰夫妇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但是卡特兰先生告诉我:“到了6岁还是要把她送到蓬塔阿雷纳斯的亲戚家去,因为在这里没法接受教育啊!在她上了小学以后,就只能在假期见面了。”这个面对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工作都不会掉一滴眼泪的男人,在说到这儿时,眼中蒙上了一层薄雾。
中午晾起来的那些东西里,衣服已经差不多干了,但是机械类的东西则基本上都长了锈。很多食物因为沁了盐水也不能吃了。不过,还有能保证前进的最低限度的食物,能实现拍摄的最低限度的器材、装备也能用,因此我们决定就带着手头这些东西继续前行了。
连发动机引擎都被水泡了的列昂蒂娜号经过简单的修理,只有等到下午4点涨满潮的时候才有可能离岸。就这样,我们告别了列昂蒂娜号上路了。
12月16日
依然有风、有浪,但是迄今为止情况尚好。8点20分,我们保持全力前进的势头。双人划的渡海皮筏一共两艘。一艘上是我和新谷,另一艘上是内田和佐久间。内田和佐久间都是不到30岁的年轻人,但我们这艘皮筏上的两个人加起来可有90岁了。一个小时后又开始起了风,坐在后面的新谷给我鼓劲儿:“咱们别输给风啊,加油!”要是我们不全力划,皮筏就一点儿都不前进了。
上午10点前,海上翻起了白浪,波涛滚滚。受风的影响,我们完全无法前进,就算再使劲儿也是白费工夫。于是,我们赶紧掉转方向,暂时斜靠到沙滩上。大海已经被巨浪变成了纯白色。
我们是在帕里峡湾的入口—阿玛丽亚角。从西面吹过来的风在这里兵分两路,再向卡莱塔·马里亚和帕里峡湾吹去。海峡就在这样一块地方突出来,因此风在这里不停打转儿,风向随时变化。岸边满是嶙峋的巨石,想搭帐篷很困难。再往岸上走四五米又是灌木丛。虽然斜坡睡起来不舒服,但也只能凑合着把帐篷搭上,见机行事了。到了晚上,风不但不见小,反而是越来越强劲了。搭载着引擎的船只有停靠在比较大的海湾才不致搁浅。这样说来,碰到气候突然恶化、临时变天的情况,反倒是皮筏更灵活、安全一些,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靠岸。
12月17日
早上起来时,大海还是没有恢复平静。吃过早饭后,收起帐篷,等着风浪平息。皮筏停靠的地方的北面是阿尔米兰塔斯科湾,西面是帕里峡湾的入口。上午11点左右,虽然北面开始稳定下来了,但是西面的情况还是很糟糕。到底该不该出发,我很犹豫。沙滩斜面很陡,只有一小块地方可以搭帐篷,而且还要走出好远才能找得到。如果要长时间停留,就还要找到淡水。我们想尽快转移到舒服一些的地方。从帕里峡湾的入口划上4公里,就应该有能避风浪的海湾了。
11点半,我们下定决心开始划行。内田、佐久间那一组先行。刚划出岸边,大浪就扑面而来。划出去没多久,皮筏看上去就像是直立了起来一样,让人不由得收紧了心。不过,皮筏很快又恢复了水平,像一片树叶似的随着波浪又晃悠悠地前进了。
不一会儿,我们这一组也出发了。划了30分钟左右,风势开始变强。一眨眼的工夫,大海又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我们把皮筏向左转头,向帕里峡湾的深处划去。从后面刮来的风以及从后面推来的浪一起涌向我们。波涛达到了四五米高。虽然皮筏的速度很快,但是和逆风相比,顺风的危险性更大一些。皮筏的后半部完全悬了空,船舵不起作用,在这种情况下,船突然转向或者翻船的情况就可能发生。水温只有4℃,如果掉到水里,都过不了30分钟就会小命呜呼。
我们经过了几个沙滩,向其中的一个扎了上去。那儿的浪很适合冲浪。我们把皮筏调整到与浪头的方向垂直的位置,然后全力划桨,冲上了浪尖。虽然已经上了岸,但是后面打来的巨浪从头顶倾盆而下,我们一时连气都喘不过来,头和上半身都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着似的。上陆的时候,皮筏的左前端还用力地撞到了岩石上。随后我们在检查的时候发现,皮筏的左前端已经出现了裂纹。
我们并不是随时都能找到舒服的扎营场所的,只好在一片像是充满了水的海绵一样的苔藓的上面扎了帐篷。远处是下面长着密密麻麻枝杈的丛林。早上起床后发现,昨天晚上涨潮后,我们升起的火堆已经被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这儿的天气也如同比格尔海峡一样,早上还比较平静,下午开始刮强风。所以我们同样采取了黎明出发的对策。不出所料,最开始的一个小时风平浪静,慢慢就开始起风。我们这一对年龄有90岁的组合拼命划桨,但也不过是勉勉强强地能挪动的速度,我们不禁开始烦躁起来。而且,有一侧正好是两山之间凹陷的地方,挡不住风,正好横着刮向我们。
9点过后,海面已经全白了。9点50分,我们进入特罗港,这里以前被当作渔港的一个湾岔。从下午开始,风力又骤然加剧了。出了特罗港之后,我们开始向这段旅程中最期待的阿玛丽亚冰川划去。5年前我曾进入过达尔文山脉。这条冰川是火地岛最大的冰川,而且难得的是没有刮风,晴朗舒适。
这里的冰川也像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冰川一样在不断萎缩。退潮的时候,我们登上了冰川前面的一个岛。如果看以前古老的航海图,就会发现这个岛本来是在冰川里面的。海面上有很多浮冰。随着潮水上涨,我们被浮冰包围了。巨大的流冰四处漂着。虽然我们在空隙中钻来钻去,但是距离冰川的舌端还很遥远。
因为担心要是进去太深,出来的时候就会被浮冰挡住道路,所以我们没多久就返航了。回来的时候停靠在了据说有南极海豹的海滩上。峡湾深处的潮流速度很快,据说有的时候时速能超过8公里。尽管我们拼命划桨,但是总是无法靠近岸边。最后,拼尽全力总算是靠了岸。沙子里半睡半醒地躺着三头雌海豹。我们靠近了拍照,它们也一动不动。我们的相机镜头都快碰到它们的鼻子了,它们才把脸抬起来,张开大嘴哼哼起来。哈出的气是一股如同腐烂了的鱼的腥气。
南极海豹是一夫多妻制的。雄性的体形要比雌性大7倍多。为了保住自己的后宫,雄海豹必须与其他海豹争斗,因此它们的身体逐渐进化得无比巨大。一般这种以雄性为核心的群居动物,如果雄性弱小就无法保住雌性,因此有很多雄海豹没有伴侣。也就是说,如果一头强壮的雄海豹拥有100头雌海豹,那么其他99头雄海豹就都要做光棍。可能很多男人最羡慕这种一夫多妻的生活,但是这是一个没有剩余的雌性,而且雄性还要激烈竞争的世界。雄性大猩猩的体格也比雌性大很多,也同样是强壮的雄性拥有很多雌性。而瘦弱的雄性只要小有动作,就会遭到攻击。而且,雌性也没有选择雄性的权利。人类是从与大猩猩和黑猩猩相同的祖先进化而来的。在从猿人到智人再到人类的进化过程中,男女的体格逐渐接近。随后发展成一夫一妻制,女性也有了选择男性的权利。
拍了一会儿照,开始涨潮了。高纬度地区的潮汐变化更大一些,因此汐流的速度也更快。从冰川舌端崩裂的巨大的冰块随着退潮的浪头向峡湾外面流去,在浪头回过来的时候它们又跟着扑过来。由于潮流的速度快,因此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出不去峡湾,被冰块挤成肉饼。我们赶紧把皮筏拖上岸,以躲过危险。
头顶上盘旋着成群的海鸥。远处是阿玛丽亚冰川,更远的地方则耸立着苍茫连绵的达尔文山脉。这是我们来到巴塔哥尼亚后第一次在晴朗的天气中划船。到达峡湾内的格雷萨海岬已是下午5点半了。虽然说这一天过得很悠闲,但也是头一次在一天内划行了11个半小时。
12月21日
我们到了劳塔罗半岛,大米已经变质,成了橘黄色,意大利面条也都黏在一起分不开了。蔬菜就更不用说了,早就已经腐烂了。录像带也严重不足。因此,我们决定暂时折回蓬塔阿雷纳斯,进行补给后再返回劳塔罗半岛,重新开始行程。
12月26日
我们在蓬塔阿雷纳斯过了圣诞节后,又再次来到劳塔罗半岛。而且,这次还是请列昂蒂娜号把我们送过来的。虽说连续休息了4天应该进行一些检查,但是因为正好赶上圣诞节,我们完全没指望能真的实施。不出所料,列昂蒂娜号并没有进行全面检查。新谷先生在北海道经营着一家度假小屋。此时正好是新年(日本的春节)期间,是店里最忙的时候,而且他同时又兼着大学滑雪部冬季活动的教练,所以就匆匆赶回日本了。由此,90岁高龄二人组正式解散,我改和内田并组,多少算是返老还童了一些。中午小睡之后,下午3点我们划出皮筏。大概划了10海里(约18.5公里)后,开始起风了,海上掀起白浪。好在起风的地方距离我们今天的目的地—菲利库斯湾,已经很近了。
12月27日
傍晚开始刮起强风,一直到第二天也没停。只要过了圣盖伯利尔海峡后就可以出麦哲伦海峡了。这个海峡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狭长海峡,即使刮风,看上去也感觉仿佛没什么困难。然而,我们这次严重轻敌了,风刮得非常厉害。从可以看见海峡的山坡望上去,可见风卷着浪花的飞沫疾驰而去,有的时候还会掀起龙卷风状的飞沫。海面白茫茫的一片浪花。
我们在沙滩上扎了帐篷。我们很担心潮水会把帐篷淹了,但是列昂蒂娜号的老练水手贝尔南德跟我们说:“海草和浮木不是都留在沙滩的中部吗?海水不会涨到那以上的。在沙滩上扎帐篷没问题。”这家伙是渔民的孩子,从14岁就开始捕鱼,我们想他说的肯定没错。结果,帐篷彻底地进了水,我们只好跑到山上的湿地地带去暂时躲避。
狂风从后面的山上把浪头掀过来,连海湾里面也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听广播说,蓬塔阿雷纳斯的风速达到了47米/秒。巴塔哥尼亚全域都被暴风笼罩着。
我们在完全停滞不前的状态下迎接了新年。而且,既没有年糕也没有年夜饭,食物还都靠的是在智利买的材料。因为没把煤气炉带来,所以每次都是捡些浮木、枯枝生火做饭。柴火遍地都是,堆起篝火的同时也能顺便把被海水打湿的衣服、身体烤干。划船的时候,只要在海边休息,我们就都会捡柴生火。
岸上,富含蛋白质的食物比比皆是。扇贝、海螺以及海蛤蜊等真是取之不尽。在有的地方找到的扇贝竟然有直径5厘米的扇贝肉。
1994年1月3日
早上4点起床一看,菲利库斯湾如镜面一般平静,圣盖伯利尔海峡也非常平和,仿佛昨日的狂风大作是场幻觉。因为整整休息了6天,我们精力充沛,于是充满干劲地出发了。顺利地穿过圣盖伯利尔海峡,到达了麦哲伦海峡。对岸已经可以看到我们的目的地—南美大陆。沿着道森岛北上。停下来的时候,就用篝火暖身。在宽阔无垠的万里晴空之下,冰凉的身体被强烈的日光火辣辣地照着。在巴塔哥尼亚,无风晴朗的日子竟又是这样酷热。划着皮筏,汗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从额头流进眼睛里,很疼。刚刚擦掉,马上又流下来。然而,要是频繁擦汗,两个人划桨的节奏就会乱,所以还要克制。由于之前耽误了行程,因此我们总想赶路。途中很多时候都是闭着进了汗水的那只眼睛在划船。大概用了8个小时,我们划了58公里后,进入了圣安东尼湾。
1月4日
马上就要横渡麦哲伦海峡了。麦哲伦海峡以发现了从欧洲至亚洲的大西洋通道的葡萄牙人麦哲伦的名字命名。麦哲伦率领的船队为了开拓新的贸易通道,于1519年起航,顺着南美的海岸线一路南下,1520年抵达这个海峡。从这里绕过太平洋,向西行进。
慢慢划出海湾后,我们来到麦哲伦海峡狭窄的海域。一到海峡,我们就开始拼命地划桨。因为刚才海湾中的风浪不大,所以感觉到现在力气还小有富余。对面已经能看到灯塔,但是走到中途却怎么都无法看见。我们好像是赶上了一股暗流。慢慢地也开始感觉疲惫。即便如此我们也不敢松懈,还是全力以赴地划桨,真想马上登上大陆。这片躁动不安的大海真的让我们头疼不已了。花了一个半小时,总算到达了南美大陆。上午,我们抵达了停着很多小渔船的海港—曼萨港。
1月5日
清晨5点出发。早上的时候大海还是平静的,但是逐渐开始不再安定,刮起了北风。从我这一侧的舵桨垂落的海水飞溅到坐在后面的内田身上。海水混合着汗水,使我们的脸和衣服全白了。下午3点30分,我们到了蓬塔阿雷纳斯。由于握桨的时间太长,我的手泡出了皱纹,破了的茧子上又磨出新的茧子,重重叠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