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烟雨潇潇,炼就一颗莲花心(2)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祖父日来安好否?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寄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 长民 三月廿日

在父亲眼中,林徽因不仅聪慧,而且“驯良”“知道理”,早早领会大家庭的人情世故。或许在成人的世界,家里有这样的孩子实在难得,可是,对于只有七岁的小女孩来说,这样的家庭环境是否有些残酷?原本应该和玩伴们肆无忌惮争抢糖果玩具的年纪,却因为长辈有意无意的施压,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大人们的纷争之间做出权衡,努力用成年人的眼光看世界。

林徽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心无芥蒂地爱护着异母的弟妹,对二娘尊重有加,长辈眼中她是林家的长孙女,天资过人,温良有礼。这一切,都让林长民备感欣慰。但从另一方面理解这份父女之情,林徽因的文化修养也占了重要的部分。在那个两个太太都是文盲的家里,林长民满腹的才情和济世救国的抱负,对她们来说犹如天书。唯有这个从小跟随父亲和姑姑学习诗书礼仪的女儿,能理解他、懂他,所以,林徽因成了父亲在这个半旧半新的家庭中唯一的同类、知己。

不得不说,父亲对林徽因的影响很大,他“清奇的相貌”、“清奇的谈吐”以及出众的才学,都在女儿身上传承下来。而在林徽因心里,她对父亲的情感交织着怨与爱。她怨他对自己的母亲不予理睬,冷漠无情,却又对他的超群才华钦佩不已。在这样一个有点畸形的家庭环境中成长,林徽因的性格就像一株北方的植物,生怕错过短暂奢侈的幸福,所以一个劲儿地生长,让枝叶无限地靠近温暖的阳光。

父亲对长女殷切的寄托,不经意间拿走了林徽因的童年和天真。她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时光,而是将澎湃的感情压抑于理性之下,直接影响了她后来的人生选择。这是林徽因和同代女性的最大区别。

命运的迁徙

我们各自带着使命降临人间,无论多么平凡渺小,多么微不足道,总会有一处角落将他搁置,亦会有一个人需要他的存在。

心静则国土静,心动则万象动,若能懂得随遇而安,任何的迁徙都不会成为困扰,更不至于改变生活的初衷。每个人都于漫漫人生路努力找寻着适合自己的方向,不至于太过曲折,不至于在拐弯处过于彷徨。

林徽因是经时光雕琢的女子,如一道浓郁的沉香,袅袅升腾,芬芳如醉。不管童年的天真遗失了多少,时间的沙漏仍然静静地渗着,蔡官巷和西湖渐行渐远。林徽因懵懵懂懂地撞进了她的少女时代。

既是当得起风华绝代,那么林徽因定不会满足于小情小梦,守着一世清净了却此生。许多年前她就与江南告别,从此接受了迁徙的命运。这种迁徙并非仅仅是颠沛流离,是顺应时代,是自我放逐。本是追梦年龄,又怎可过于安静,枉自蹉跎时光。

八岁时,林徽因一家离开杭州来到上海。十岁时,举家迁往北京。一次次离别,她带走了江南水乡的灵秀,带走了小巷里栀子花的清雅,还有西湖水面,一缕迷蒙的薄烟。此时的她,还不懂相忘于江湖,不懂迁徙意味着时光的诀别,不能领会何为风华绝代,却在举手投足之间将大家闺秀的风采展露无遗。

在一张林徽因中学时在教会女子学校上学的照片上,一同入读的姐妹四人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不凡,徽因更甚。她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和姐妹们嬉笑打闹的小女孩了,曾经在姐姐膝下撒娇的小妹妹也已安睡在另一个世界。这几年,无论世事还是家中,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于林徽因而言,她需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那双秀丽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忧郁。

从氤氲的江南水乡来到这座尊贵的皇城,初晓人事的林徽因感到一种与历史相连的沧桑和沉重。自己仿佛是一粒微小的尘埃,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虽然敏感多愁,但她也十分坚强,将自己和家都打理得干净漂亮。其实,在林徽因心中,自从祖父母相继离世,家已经变了,不再是往日安宁的归宿,而是一个需要时时小心的战场。在徽因十岁时去世的祖父,感受不到何雪媛和程桂林之间的波涛暗涌,但林徽因夹在中间却体验个明明白白。唯一能让她得到放松休憩的就是读书。这是属于她的世外桃源,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暂时忘记那些没有硝烟的你争我夺,放下林家长女的身份,只做单纯的林徽因。

爱读书,容貌美丽又有才华,林徽因自然博得了老师和同学的好感。并且他们对她的喜爱是毫无动机的,仅仅因为她的优秀和可人。如果当年也有校花一说,林徽因当之无愧。她在学校里如鱼得水,与同学相处融洽,和表姐妹们叽叽喳喳地笑闹着。成年之后林徽因在朋友圈里是个公认爱说话喜辩论的人,好像她要把在“家”中压抑的情感统统释放出来一样。

两个女人的战争让林徽因敏感的心灵缠上了剪不断理还乱的藤蔓,有时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幸好还有书,有阳光明媚的学校、知识渊博的老师和单纯的同窗。这些夹缝中的阳光慢慢塑造了林徽因的性格,充实着她的认知。

诗词歌赋、历史典故这些旧学在林徽因的教育启蒙阶段就已经扎稳了根基,也是她事业的基点之一。教会学校的教学是现在流行的双语式,这给林徽因一种全新的体验。另一扇门向着她敞开了:自然科学和历史地理拓宽了她的知识面;音乐美术课程陶冶了她的艺术情操,对美的敏锐触觉融入了日后她对建筑的独到见解中;最重要的是英语的学习,让她进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文化世界,并不知疲倦地在其中徜徉了一生。

1917年,林长民卸任段祺瑞内阁司法总长,不久之后就与汤化龙、蓝公武去日本游历。林徽因独自在家感到寂寞无趣,还想着给父亲一个惊喜,便翻出家中收藏的诸多字画,一件一件地整理分类,编成收藏目录。待到林长民归来,徽因兴致勃勃地拿给他看,满怀期望能得到嘉许。但林长民仔细阅读后指出了很多纰漏,让徽因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她在父亲写给自己的家书上批注道:“徽自信能担任编字画目录,及爹爹归取阅,以为不适用,颇暗惭。”

林徽因就像一株新鲜的栀子花,给这座沧桑大气的北方城市增添了诗意与柔情。栀子花清雅的香气徐徐飘散,美丽却不自知。很快,这株充满生机的植物,将带着满腹的才情与梦想,去往另一番天地,并在那里完成又一次人生洗礼。

1920年,林长民将赴欧洲考察西方宪制,并在英国讲学。此行,他决定携徽因同往。这次远行主要的目的是增长见识,接受更先进的教育和文化熏陶,其次是避开让人身心俱疲的琐碎家庭纷争。林徽因跟着父亲旅居国外一年多,这正是中国最传统的教育方式之一——游学。

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务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这是林长民在致林徽因的家书里所写,他对这个乖巧聪颖的女孩寄予了厚望。

在那个诞生了无数传奇的年代,漂洋过海是一种时尚。十六岁的青春,将在伦敦的轻雾中绽放。当乘上远航的船,面对烟波浩渺的苍茫大海,林徽因头一次深刻地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朵微弱的浪花。这一次远行让林徽因踏上了人生的新旅程,也意味着告别青涩的少女时代。她将看到一番新事物、新景致、新思想展现在自己面前。对一个行将成长成熟的女孩子来说这新奇将带给她鲜活、神奇的美丽。

虽然生于江南水乡,但海天一色、碧波万顷的风光仍然带给林徽因雀跃的欣喜。海鸥舒展双翼在船头盘旋着鸣叫,带着海水腥味的风吹起少女的长发和纱巾,朝阳落日把碧空烧出血来,又泼洒在海面,那是大自然铺展开的最壮美的油画。眼前的一切让这个从东方来的女孩沉醉了,一时间,她仿佛身处小时候才能见到的仙境里,喜悦却又惶恐。

所谓诗酒趁年华,青春不挥霍也会过去,何必将自己长久地困于笼中?世间百态必要亲自品尝,世间美景也必要亲身置于其中,方能领略生命之珍贵。而漫漫长路,唯有亲自丈量,才能知晓它的距离。每个人从拥有这份生命开始,若可扬帆天涯,万万无须回避。一旦融入茫茫沧海,亦无须渴求回头。

这兴许就是人生的机遇吧,有些人喜欢在属于自己的狭小世界里守着简单的安稳,不惊不扰;有些人则情愿一生奔忙,努力寻找着适合自己的方向。林徽因正是这样一个女子,自告别江南的那天起,她就接受了命运的迁徙。

虽然林徽因在国内已经接受了英文教育,但一下子置身于全英文的陌生环境,还是有些不适应。尤其是当父亲去欧洲大陆开会时,十六岁的少女不得不独自挨过,想法子打发从早到晚的孤单。也就是在这段日子,林徽因阅读了大量书籍,名家的小说、诗歌、戏剧她都一一涉猎。在伦敦时,林徽因也经常以女主人的身份加入父亲的各种应酬,由此与众多文化名流有过接触。这给她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深厚基础。她有过游学经历,又得著名学者点拨,因此她在文坛上的起步点高于同时代许多女作家。

倘若没有那次漂洋过海的经历,林徽因的生命轨迹大约会走入另一个方向。但无论怎样,以她的聪慧都能把握得很好。那时的她虽然还未想过风云不尽,却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筑就梦想。

伦敦永恒的轻雾

有人说,爱一座城市,爱的其实是这座城市里的某一个人。所以,在倾心一座城市之前,请先在这里谈一场恋爱,如此,便可把心安然无悔地留在这里。爱的人不走,你的心,就永远不会离开。

徐志摩说,康桥是他的爱。这里让他觉得幸福,幸福得从未忘怀。多年后,当他故地重游,仍然向这座如梦似幻的城,倾弹了深情的夜曲。这样浓厚的感情,或许正是因为,他曾在这里爱过一个年华正好的美丽女子。

感情的事总是很玄妙,有的人日日在你眼前,你却对其视而不见;可有的人,只一眼,便是一世的牵挂。徐志摩何曾想过,他为了追寻罗素,从美国辗转来到英国,罗素没有见到,却认识了让他只看一眼,便记挂了一生的林徽因。

那天,徐志摩听说国际联盟同志会理事林长民先生将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上发表演说。对于仰慕已久的前辈,他早想一睹风采,听说林长民这次来伦敦演讲,便拉了同在伦敦的陈西滢与章士钊一同前往。从此,林长民与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便成了忘年交。

林长民很喜欢这位年轻的朋友,一见面便引为知己。此后,徐志摩便常到林长民的家里喝茶,聊天,说点政治,谈点诗艺。也正是在这时,徐志摩认识了林长民的女儿——林徽因。

依着父亲的意思,她到这儿来,为的是增长见识;同时领悟父亲林长民的胸怀与抱负,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这样的抱负,想来在徐志摩初见林徽因时,定是无法觉察出来的。

这时的林徽因,只是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仿佛刚从烟雨蒙蒙的南国小巷里走出,带着一身水漾的诗意与清丽,优雅而灵动。她的美犹如一件精美的瓷器,让徐志摩一眼,便是一世。

在那个关乎理想的时代,爱情似乎也沾染上理想的色彩。偏偏,徐志摩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难怪很多人说,徐志摩对林徽因热烈的爱,只是一种理想。在他眼中,林徽因是新女性,自小便受过新式教育,十六岁便跟着父亲游历欧洲,眼界开阔,会流利的英文,结交了众多外国名士……这样的女人,与徐志摩的发妻张幼仪相比,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这样,徐志摩恋爱了,第一次,以自由的名义,从他的灵魂深处爱上了这个从自己的理想中走出来的女子。纵使他爱的只是那个被自己理想化了的形象,又如何?他生来就是为了理想而前行的。

在这个灵气逼人的女孩面前,他叫她“徽徽”。有了徽徽的生活一下变得丰富起来。他所有的情感都能向她倾诉,他所有的理想与追求都可以被她理解,他每一次的诗意的激情都能得到她热情的回应。

于是,徐志摩开始了对林徽因的热烈追求。他想用自己的热烈换她的一个未来。只是,缘分就是这般捉弄人,那时的徐志摩已为人夫、为人父,骄傲如林徽因,是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自己不是感情里的那个“唯一”。另外,初识徐志摩,林徽因终归是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对他更多的是一种尊敬与仰慕。

此时的林徽因,面对徐志摩的追求有惶恐,也有羞涩,就像每一个初识爱情的少女,内心的欢喜撒满一地,却不知该如何拾起。在伦敦,林徽因由于父亲到瑞士开国联大会,过着“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话说,当时总希望生活中能发生点儿浪漫,而所有浪漫之中,最要紧的是,要有个人来爱她。

徐志摩的出现,仿佛是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林徽因的心头,她诗意的灵性也仿佛一下子从懵懂与彷徨中看到了光亮。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这首《那一晚》,写下了康河柔柔荡漾的水波旁,一个少女内心的悸动。如果说,徐志摩的爱像不断跳荡的欢乐音符,欢快热烈,无遮无挡,那么,林徽因的感情就像伦敦永恒的轻雾,轻轻晕出迷蒙的暧昧,不愿说破,亦不可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