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5)

门没开,她站起来开了门,他们看到汤普森小姐站在门槛处。她的样子看起来变化极大,不再是在路上讥讽她们的那个招摇轻佻女子,而变成了一个面容忧伤、紧张兮兮的女人。她的头发一贯是精心梳理的,现在乱糟糟地堆在脖颈上。穿的是破旧的、散发着不良气息的卧室拖鞋、短裙和衬衣。她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眼泪正顺着脸颊汩汩而下。

“你想干什么?”戴维森夫人厉声问道。

“我可以跟戴维森先生说句话吗?”她哽咽着说。

传教士站起来向她走过去。

“进来吧,汤普森小姐。”他热心地说,“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她走进了房间。

“哎,我为前几天跟你说的话——为我做的一切——感到抱歉,我想我当时有点儿喝多了,请原谅。”

“唔,没什么。我想我的心胸足够宽阔,可以容得下几句难听的话。”

她走到他跟前,完全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你把我打败了,我已无牌可出。你不会让我去圣弗朗西斯科吧?”

他的和蔼一下子消失了,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而严厉。

“你为何不愿回到那里?”

她在他面前蜷缩着。

“我的亲友们都住在那儿,我不希望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别的地方你让我去哪都行。”

“你为何不想回圣弗朗西斯科?”

“我告诉你了。”

他向前探了探身,盯着她,两只大眼睛发出犀利的光,似乎要穿透她的灵魂。然后,他突然喘了口气说:

“收容院!”

她尖叫一声,跌倒在他脚下,抱住了他的腿。

“不要把我送到那里,我向上帝发誓我要做一个好女人,我会把一切都放弃掉。”

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胡乱恳求起来,泪水哗哗地从涂着脂粉的脸颊上滚落。他弯下腰托起她的脸,逼着她看着自己。

“是不是因为那个地方——收容院?”

“他们抓住我之前我就溜了。”她喘息道,“如果警察逮住我,我将被判上三年。”

他松开了手,她一下子瘫在了地上,痛苦地呜咽着。麦克费尔医生站了起来。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他说,“既然你知道了这个情况,就不要让她回去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想翻开新的一页。”

“我是要给她一个从未有过的好机会。如果她感到悔恨,就让她接受惩罚吧。”

她误解了他的话,抬起头,呆滞的眼睛里闪烁出希望的火花。

“你放过我了?”

“不,周二你得坐船去圣弗朗西斯科。”

她惊恐地叹息了一下,接着发出低低的嘶哑的尖叫声,简直不是人的声音。接着,她发疯般地把头撞向地面,麦克费尔医生跳过去把她拉住了。

“别这样,你不可以这么做。还是回到房间躺一会儿吧,我去给你拿点药。”

他帮她站了起来,半拖半拉地送她下了楼梯。他恼怒于戴维森夫人和自己的妻子,因为她们在那里无动于衷,一点忙都不帮。房东正站在楼梯平台上,在他的帮助下,医生把汤普森小姐扶上床躺着。她一直悲啼哭叫不止,几乎神志不清了,他便给她打了一针。再次上楼时,他觉得全身发热、筋疲力尽。

“我让她躺下了。”

两个女人和戴维森还坐在他离开时的位置上,这段时间他们不可能有什么活动和交流。

“我在等你,”戴维森用一种陌生、冷淡的声音说道,“我希望你们都跟我一起为这个犯下错误的姐妹的灵魂祈祷。”

他从书架上取下《圣经》,然后坐在刚吃过晚饭的餐桌旁。桌子还未收拾,他把茶壶推到一边,开始用洪亮、深沉、有力的嗓音给他们诵读耶稣基督审判通奸女子的那一章。

“现在,跟我一起跪下来,让我们为我们亲爱的姐妹——莎蒂·汤普森的灵魂而祈祷。”

他开始了滔滔不绝、激情洋溢的祷告,恳求上帝施恩于那个罪孽深重的女人。麦克费尔夫人和戴维森夫人跪下来,闭上眼睛。医生感到惊诧尴尬、局促不安,也跪了下来。传教士的祈祷狂放而流畅,他自己都极受感动,讲着讲着泪水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屋外,无情的雨水还在飘落着,不止不歇,带着强烈的人类般的恶意。

最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停了一会儿说道:

“现在我们再重复一遍主祷文。”

重复完之后,他们都跟着他站了起来。戴维森夫人面容苍白而安宁,她感到舒适、平和,而麦克费尔夫妇突然窘迫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我下去看看她怎么样了。”麦克费尔医生说。

敲门后霍恩给他开了门,汤普森小姐正坐在一把摇椅里,轻轻地抽泣着。

“你在做什么?”麦克费尔大声叫道,“我跟你说了要躺着。”

“我没法躺,我想见戴维森先生。”

“可怜的孩子,你认为那有用吗?你绝不能动摇他的。”

“他说过如果我请他来他就会来。”

麦克费尔给房东打了个手势。

“去把他叫来。”

房东上楼时两人默不作声地等着,很快戴维森进来了。

“抱歉让你过来。”她面色忧郁地看着他说。

“我一直等着你来请我,我知道我的祈祷上帝会答复的。”

他们相互凝视了一下,她的目光便转移开了,说话时也不敢正眼看着他。

“我过去是个坏女人,我想忏悔。”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到我们的祷告了。”

他转向两位男人。

“让我独自跟她待会儿,告诉戴维森夫人我们的祈祷上帝已经答复了。”

他们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哎呀!”房东叹息道。

那天晚上麦克费尔医生迟迟不能入睡,忽然听到传教士走上楼来,他看了看表,是凌晨两点,不过传教士仍没有立即上床,因为透过房间之间的木制隔板能听到他还在大声祈祷。最后他终于精疲力竭,酣然睡去。

第二天早上再见到他时,他的样子让医生惊异。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疲倦,不过眼睛里闪烁着神圣的火花,看上去似乎有些欣喜若狂。

“我想让你过一会儿下去看看莎蒂,”他说,“我不敢说她的身体好些了,但她的精神却已有所改观。”

医生觉得自己软弱无力,紧张兮兮。

“昨天你跟她待到很晚。”他说。

“是的,她无法忍受我离开她。”

“你看起来很开心嘛!”医生怒不可遏道。

戴维森的眼睛里闪现出狂喜。

“我得到了莫大恩宠,昨天晚上,我有幸让一个迷失的灵魂回到了耶稣的怀抱。”

汤普森小姐斜靠在摇椅里,床没有整理,房间乱成一团。她没有心绪打扮,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晨衣,头发胡乱打成一个结。脸上用湿毛巾擦了一把,哭泣让整张脸都肿胀了,皱纹密布,人看起来无精打采。

医生进门时她有气无力地抬眼看了看,惊惧而伤心。

“戴维森先生在哪里?”她问。

“如果你找他,他很快就到。”医生不悦道,“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哦,我想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吃什么了吗?”

“霍恩拿来了咖啡。”

她忧虑地看着他。

“你认为他会很快下来吗?我觉得有他在身边,好像感觉就没那么糟糕了。”

“你周二还走吗?”

“是的,他说我必须走。请让他马上过来,你帮不上忙,现在只有他能帮我。”

“那好吧。”医生说。

接下来的三天,传教士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莎蒂·汤普森那儿,只是吃饭时才跟别人在一起。麦克费尔医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他把自己弄得太疲惫了,”戴维森夫人心疼道,“如果他不注意的话,身体会垮掉的,但他就是不肯宽待自己。”

她面色苍白,告诉麦克费尔说她昨晚一夜未眠。从汤普森小姐那里上楼后,戴维森一直在祈祷,直到筋疲力尽为止。即使这样他也没睡多久,一两个小时后就起床穿上了衣服,然后沿着港湾踱步。他做了些奇怪的梦。

“今天早上他跟我说,他梦到了内布拉斯加州的山丘。”戴维森夫人说。

“那很奇怪。”麦克费尔医生应道。

他记得坐着火车横穿美国时曾透过车窗看见过那些山丘——圆圆的,滑溜溜的,像是人皮肤上一颗颗巨大的痣——兀立在平原之上。麦克费尔医生还记得它们留给他的印象是很像女人的乳房。

戴维森得不到休憩他本人也无法忍受,但只要有一件美妙乐事就可以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要把那个不幸女人心底隐藏着的残余罪恶连根拔起,他跟她一起读《圣经》,一起祈祷。

“太好啦!”一天晚餐时他跟他们讲,“真正的再生!她的灵魂曾黑如夜晚,但现在却变得跟新雪一样纯净洁白,相形之下我自己是那样卑微、怯懦。她对自己的全部罪恶所做的忏悔如此美好,我连她外套的摺边都比不上。”

“你还有决心把她送回圣弗朗西斯科吗?”医生问,“在美国监狱里待上三年,我想你应该是打算这样救赎她的。”

“啊,不过你不明白吗?这是必需的。你认为我的心不在为她流血?我爱她正如爱我的妻子和姐妹。她在监狱的每一天,我都会承受她正在遭遇的痛苦。”

“一派胡言!”医生不耐烦地叫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