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4)

他们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戴维森的声音——正从木制隔板传过来。语调平稳,语气诚恳、坚定,他正在祈祷,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祈祷。

两三天过去了。现在当他们在路上碰到汤普森小姐时,她不再用嘲讽的口吻问候他们或冲他们微笑,而是把头仰得高高的,涂脂抹粉的脸上看上去有些郁郁不乐,眉头紧锁,对他们视而不见。房东告诉麦克费尔说,她曾试着到别处寻找住处,但没成功。每天晚上,她一张张地播放着唱片,那显然不过是强作欢颜罢了,其中的拉格泰姆音乐[1]似乎是一种单步舞曲,节奏破碎、旋律忧伤,听了让人产生绝望之感。礼拜天她又开始播放音乐时,戴维森请霍恩去阻止她,因为这是安息日呀!唱片从留声机上拿掉了,整个房子也安静下来,只有雨水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持续的啪啪声。

“我觉得她有些紧张,”第二天房东对麦克费尔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想干什么,这令她感到惶恐。”

那天早上,麦克费尔瞥了她一眼,他注意到她倨傲的神情已经变了,看上去有些无可奈何。房东瞄了他一下。

“我想这件事你不知道戴维森先生是怎么做的吧?”他大胆问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

霍恩的这个问题问得颇不寻常,麦克费尔自己也觉得传教士的工作充满了神秘。

他的感觉是,传教士在那个女人周围正精心地、有条不紊而又出其不意地编织着一张网,等一切就绪就会突然把绳子收紧。

“你告诉她后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把他要我说的话跟她讲了,然后就走了。我想她可能要哭了。”

“我毫不怀疑,孤独让她烦躁。”医生说,“还有这场雨,会让任何人都变得神经质的。”他暴躁地继续说道:“这个鬼地方,雨难道不停了吗?”

“雨季总是下个没完没了,今年的降水已有七千多毫米。你知道,这是港湾地形造成的,整个太平洋的降水好像都被吸过来了。”

“这该死的港湾地形!”医生道。

他挠了挠被蚊子叮咬的地方,觉得特别想发泄一通。当雨住天晴、太阳出来,这个地方便变得跟蒸笼一般,酷热潮湿,烈日当头,让人呼吸困难,这时你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随处都在滋长着野蛮和暴力。当地人素以孩子般的快乐和单纯闻名,这个时候他们的文身和染发使他们看上去有了几分邪恶。当他们光着脚板啪踏啪踏地紧跟在你身后的时候,你会本能地转过身,觉得他们随时都会冲上来,将一把匕首刺进你的肩胛骨之间。你说不清他们那两只相距遥远的眼睛里潜藏着怎样的阴暗念头——他们有些像画在神庙墙壁上的古埃及人,散发着极古老的恐怖气息。

传教士来了又走了,忙忙碌碌,麦克费尔夫妇并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霍恩告诉医生说他天天去见市长,有一次他还提到了市长。

“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果决,”传教士说,“不过涉及实质问题就会缺少意志力。”

“我想那意味着他不会严格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医生开玩笑道。

传教士没有笑。

“我希望他做正当的事,这个是不需要人劝的。”

“不过,什么是正当事因人而异。”

“要是一个人的脚患上了坏疽病还犹豫着要不要截肢,你会对他有耐心吗?”

“坏疽倒是一种实质问题。”

“是坏问题吗?”

戴维森的行动他们很快就清楚了。四人刚刚吃过午饭,尚未各自去午睡——酷热的天气迫使两位女士和医生每天中午都要睡上一觉,戴维森对这种怠惰的习惯简直无法容忍。门砰地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她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径直朝戴维森走过去。

“你这个下三滥,卑鄙小人!你跟市长说我什么了?”

她气急败坏,唾沫乱飞。在她停下来的片刻,传教士推过来一把椅子。

“不想坐一坐吗,汤普森小姐?我一直想再跟你谈谈。”

“你这个卑劣的杂种!”

她破口大骂起来,污言秽语,粗鄙不堪。戴维森用冷峻的眼神看着她。

“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我无所谓,汤普森小姐,”他说,“不过我请你记住这里还有两位女士。”

她愤怒地抑制着泪水,脸通红浮肿,似乎要抽泣了。

“怎么啦?”麦克费尔医生问。

“有人刚过来,说我必须乘坐下一班船离开。”

传教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过看上去仍面无表情。

“目前情况下,你别指望市长同意让你留在这儿。”

“是你干的好事!”她扯着嗓门叫道,“你骗不了我,是你干的。”

“我不想欺骗你,那是我敦促市长采取的唯一可行的举措,这也符合他的职责。”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我没做损害你们的事。”

“你尽管放心,即使你那么做,我也根本不会恨你。”

“你认为我愿意继续住在这个破地方吗?连个城镇都算不上。我才不稀罕这鬼地方!”

“要是那样,不明白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回答。

她说不出话来,愤怒地大叫了一声,冲了出去。房间里出现了片刻的宁静。

“我很欣慰,市长最终还是采取了行动。”戴维森最后说,“他为人软弱,优柔寡断。他说不管怎样她只在这里停留两周;她去了阿皮亚后,那就到了英国管辖区,跟他没有关系了。”

传教士突然站起来,大步走到了房间的另一端。

“掌权者试图逃避责任,这种做派真可怕。按照他们的说法,似乎恶魔逃出了视野就不再是恶魔了一样。那个女人只要在这里待着就是件丑闻,驱赶到别的岛也于事无补,最后我只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

戴维森的眉毛低垂,结实的下巴向前伸着,看起来暴躁而坚定。

“你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教区对华盛顿并非完全没有影响。我跟市长讲,如果有人投诉他在这里的管理方式,对他是没有好处的。”

“那她何时必须离开?”医生停顿了一下问。

“从悉尼起航到圣弗朗西斯科的客轮预定下周二到这里。她必须坐这班船离开。”

那是在五天之后。

现在,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事情做,大多数上午医生都在医院度过的。第二天,他从医院回来上楼时,房东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麦克费尔医生,汤普森小姐病了,你过来看一下好吗?”

“当然可以。”

霍恩把他领进了房间。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里,没有读书也没有做针线,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她依然穿着她的白裙子,戴着插着花的硕大帽子。麦克费尔还注意到,她涂着脂粉的脸上今天有些黯淡、发黄,目光呆滞。

“听说你病了,我很难过。”他说。

“唔,我实际上没病,这样说只是想见你一下,我必须乘坐一班前往圣弗朗西斯科的轮船离开这里了。”

她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她的眼神像突然受到了惊吓,两只手痉挛性地一张一合。房东站在门口,听着他们说话。

“这我知道了。”医生说。

她稍稍喘息了一下。

“我觉得我现在去圣弗朗西斯科不大方便。昨天下午我去找市长,但没见到他,只见了秘书。他告诉我只能搭乘那班船,到那里没别的船了。我一定要见到市长,所以今天早上我就在他家房子外面等他,他出来后我就跟他说了。他不愿跟我说话——我承认,但我不想让他轻易把我打发掉。最后他说只要雷夫·戴维森愿意,他不反对我在这里继续待到去悉尼的下一班船过来。”

她停下来焦虑地看了看麦克费尔医生。

“我不知道我到底该做什么。”他说。

“哦,我想你不会介意问问他的。我向上帝发誓,如果他允许我留下来,我别的什么都不干,就待在屋里——要是他觉得这样合适的话,不就是两周嘛。”

“我问问他。”

“他不会同意的,”霍恩说,“他让你周二搬走,你最好还是接受吧。”

“告诉他我会在悉尼找到工作的,马上会的——我意思是说,这个要求不高。”

“我会尽力的。”

“请尽快告诉我,好吗?不管怎样,得不到消息我无法安心做任何事。”

这不是让医生感到开心的差事。从性格上说,他会用间接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他把汤普森小姐跟他说的话告诉了妻子,让她先跟戴维森夫人讲一讲。传教士的态度有些反复无常,让这个女子在帕果帕果停留两周也许没什么问题,但对于这个策略产生的结果他没有把握。传教士直接找他来了。

“我夫人跟我讲那个汤普森和你谈过了。”

麦克费尔医生被直接问到了脸上——羞涩的男人被迫敞开心扉时总是有所怨气的,他感到自己的怒火正一点点升起,脸变得通红。

“我看不出她去悉尼和去圣弗朗西斯科有什么不同,只要她保证在这里规规矩矩的就行了,现在这样强求她有些过于严厉了。”

传教士用冷峻的眼神盯着他。

“那她为何不愿回圣弗朗西斯科呢?”

“我没问。”医生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我认为一个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这或许不是一个圆熟的回答。

“市长命令她乘坐离岛的第一班船离开,他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我不会干预的。她留在这里是个危险。”

“我觉得你太严厉,太专横。”

两位女士有些惊讶地看着医生,不过并不担心他们会吵起来,因为传教士温和地笑了。

“让你如此看待我,真是太抱歉了,麦克费尔医生。相信我,因为那个不幸的女人,我的心在流血,我在尽我的职责而已。”

医生没有回答,阴沉着脸朝窗外望去。这一次雨停了,已经可以看到港湾对岸树丛里的当地人村落中的小屋。

“我想趁着雨停出去一下。”他说。

“不要因为我不能遂你心愿就怨恨我。”戴维森苦笑了一下说,“我非常尊敬你,医生,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人不好,我会感到歉疚的。”

“我毫不怀疑,你是自我感觉太好了,所以能够心平气和地容忍我的意见。”他回击道。

“这个倒是对的。”戴维森轻声笑起来。

麦克费尔医生失礼了,而且白忙活了一场,这让他对自己有些恼怒。下楼时,汤普森小姐正在门口等着他,门半开着。

“哦,”她问,“跟他说过了吗?”

“说了,很抱歉,他不愿意。”他回答说,因为觉得尴尬不敢去瞧她。

她突然呜咽起来,他飞快地瞄了她一眼。由于恐惧,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这让他一下子惊慌起来,就在刹那间他有了主意。

“还是不要放弃希望。我觉得他们对待你的方式是可耻的,我要亲自去见市长。”

“现在吗?”

他点点头,她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呀!你真是好人。如果你帮我说话,我肯定市长会让我留下的。在这里我不会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麦克费尔医生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决心要向市长求助。对汤普森小姐的事他本是极不关心的,不过传教士令他恼怒,他的脾气一直在郁积着。他在市长家里见到了市长本人。这是个魁梧英俊的人,做过水手,一把花白的牙刷似的胡须,穿着笔挺的白色斜纹布制服。

“我来见您是为了一个跟我们同住一起的女人,”他说,“她的名字叫汤普森。”

“我想关于她我已经听得够多了,麦克费尔医生。”市长笑眯眯地说,“我命令她下周二离开这里,我只能这样做。”

“我想问问能否破一次例,让她待到从圣弗朗西斯科来的船抵达这里,这样她就可以乘船前往悉尼了。我保证她会行为良好的。”

市长继续笑着,不过眯起了眼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很愿意帮你,麦克费尔医生,不过命令既然发出了,就必须得执行。”

医生尽可能合理地分析了整个情况,市长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闷不做声地听着,目光躲躲闪闪。麦克费尔看出来他的话白说了。

“给任何女士带来不便我都感到很抱歉,不过下周二她必须坐船离开,只能这样了。”

“不过那到底有什么要紧的呢?”

“对不起,医生,对于我的行政行为我不希望有人要我做出解释,除非是有关当局。”

麦克费尔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记得戴维森曾给他暗示过,对市长他使用过胁迫手段,而从市长的态度里,他读出了明显的尴尬。

“戴维森是个该死的好事者!”他怒道。

“不瞒你说,麦克费尔医生,对戴维森先生我不能说对他评价很高,不过我必须得承认,他是出于自己的职责跟我指出,让汤普森小姐这种性情的女人留在这里是危险的,这里的当地人当中驻扎着很多士兵。”

他站了起来,麦克费尔医生也不得不跟着起身。

“我得请你原谅,我还有个约会。请代我向麦克费尔夫人致意。”

医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知道汤普森小姐在等着他,不想亲自告诉她事情没成,于是从后门直接进了房子,然后蹑手蹑脚上了楼梯,似乎要隐藏什么。

晚饭时他一言不发,局促不安,而传教士兴高采烈,眉飞色舞。麦克费尔医生感觉到,他的视线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带着胜利者的好心情。他突然想到戴维森已经知道他拜访市长一事,并且知道他没成功,不过他到底怎么得知的呢?这个人的能力中包含着一些邪恶的东西。饭后他看到霍恩站在阳台上,好像要跟他聊几句,便向他走过去。

“她想知道你有没有见到市长。”房东低声道。

“见到了,不过他不肯做,非常抱歉,我已无能为力了。”

“我知道他不会,他们不敢对抗传教士。”

“你们在谈什么呢?”戴维森友好地问道,过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我在说至少还有一星期去不了阿皮亚。”房东说。

霍恩离开后,两个人又回到客厅,戴维森先生每顿饭后的一小时都要放松一下。很快他们便听到怯怯的敲门声。

“进来!”戴维森夫人尖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