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辆白色卡罗拉GT,车载音响里放的总是弗兰克·扎帕[2]的专辑。也许因为车主细见先生是弗兰克·扎帕的铁杆粉丝吧,卡罗拉的车牌号“三八”也被读作“扎帕”[3],久而久之我们都管他叫扎帕了。年近六十的细见先生是市内一所小学的校长,据说他每次给学生讲话时都会说一句:“希望你们去听听弗兰克·扎帕。”
细见先生在这一带很出名,他喜欢弗兰克·扎帕的事也人尽皆知。望月家的人有时也会苦笑着说:“让孩子听弗兰克·扎帕,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宇宙?你是说天空另一侧延伸出去的宇宙?”我反问。
扎帕说是的,就是那个无边无垠、黑漆漆的宇宙。
“那又怎么了?”
“我听说与人相撞的车子的灵魂会飞向宇宙。”
“什么意思?”
“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无法思考、孤单寂寞、神志不清,永远不能再回来。”
“是这样的啊。”
“是的。弗兰克·扎帕说过:‘人期望做到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做不到。’讲得很好吧?”
“我可没觉得有多好。”
“据说细见先生经常在早会上对孩子们说:‘听好了,人们做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会失败。所以没什么害臊的,因为失败很平常。’很励志吧?这才是学校应该教给孩子的。不过话虽如此,人身事故是决不能允许的失败。”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没错,我懂了。
通过警察的巡逻车后,前面就不再拥堵了。
“太好了。”驾驶席上的望月良夫说。
发动机的活塞有节奏地运动,让我神清气爽。天色渐渐转暗。周日的下午,望月家的主人望月郁子应该在准备章鱼小丸子吧。每周日晚上做这道菜是望月家的惯例。
“圆香今天上哪儿去了啊?”良夫问。从刚才的车道左拐,进入一条单行窄路,前后都没有车,左右都是广阔的土地,这让良夫放松下来,开始担心起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她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啊,她呀,我估计她看电影去了。和江口先生一起。”亨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江口先生是谁?”
“姐姐的男朋友啊。”
“什么?!”良夫惊呼,并扭过头看向副驾驶席,“她有男朋友了?”
人们似乎很少意识到自己与他人视线交汇时身体也会做出动作。不要看旁边,快看前面!良夫听不到我的大声疾呼。他向左转身时也带动方向盘向左转动,方向盘一动,我自然也要跟着转向。路很窄,电线杆近在咫尺。要蹭到了!我一阵恐慌。就在这时,车轮突然向反方向扭转,副驾驶席上的亨用右手使劲儿把方向盘往两点钟的方向旋转。右侧是一个包月停车场。为了安全躲开电线杆,良夫开着我一头冲向那里。“哥,慢慢踩刹车!”亨大喊。
停车场很大,沙粒与轮胎接触,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良夫踩下刹车,我收势不及,向前一冲。不过无论如何总算停下了。
“哥,刚才太危险了。”
“是、是啊。”望月良夫努力平复因惊恐而紊乱的呼吸,“不过,都是因为你说了令人吃惊的话才会这样的。”
“姐姐有男朋友这件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吗?”
“大家是谁?”
这个沙粒铺设的停车场相当空旷,右前方的角落里停着一辆蓝鸟。那辆车的车身原本是白色的,但由于表面覆盖着一层沙土,显得灰蒙蒙的。
“好慌乱啊。”对方朝我搭话,于是我老老实实地表示歉意,“我家司机东张西望来着,让你受惊了,真不好意思。”
“真羡慕你呀。”白色蓝鸟说。
“司机东张西望你还羡慕?”
“我已经三个月没在路上奔跑了。”
“哦。”我试着寻找合适的词回应。
“我主人病倒了,还在住院。”
“那你一定在翘首期盼主人出院吧。”
“唉,主人已经八十了,好像是脑血管出了问题,一直卧床不起。”
“哦。”除此之外,我似乎也无话可说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步他的后尘,我静静地想。总有一天,会没有人来驾驶我。人人都会衰老,会有再也站不起来的那一天,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说,这只是度过漫长人生后到达的终点而已。
“不能奔跑的感觉很难受,但是见不到主人,心里更难受。”白色蓝鸟喃喃低语。我懂,当然我不能这样说。当事人、当事车的心情是外人、外车绝对不会了解的。
望月良夫惊魂已定,终于从方才的停车场急刹车事件中恢复过来。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弟弟:“那个江口君到底是什么人啊?”
“江口君呀,就是姐姐打工那个地方的前辈啊。姐姐在洋装店打工时认识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江口君的事?”
“因为姐姐公开了嘛。”
“公开?对谁公开?”
“对世界公开。”亨说。
“对世界公开?”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把对家人隐瞒的事发在推特上呢?”亨歪着头,一脸疑惑。
“她都写了些什么?”
“虽然隐藏了姓名等个人信息,但是一读内容就知道肯定是姐姐写的。比如,‘我哥以为北海道人是卖土产的[4]。真够傻的。’还有,‘被杂货店的店员一怂恿,就买下一个超级丑的青蛙摆件,为我哥的智商默默祈祷。’这些推特,怎么看写的都是哥哥你吧。”
“连这种事都写上去了?”良夫瞪大双眼,呼吸粗重,脸上泛起红潮,“连这种事都对世界公开了?”
“嗯,不过那个青蛙摆件是挺丑的。”亨诚恳地说。
是那个东西呀,我也想起来了。在望月家停车位旁边,庭院的一隅,孤零零地摆着一个青蛙雕像。不知是石头的还是金属的,总之看上去颇有分量,但是青蛙的外形毫无可爱之处,而且好像一直在瞪着我似的,所以我曾真心希望它赶快从我眼前消失。原来如此,原来那是良夫被店员忽悠买回来的呀。
“人家说那个青蛙摆件可以消灾避祸。”
“那只是杂货店的小姐随口说说的罢了。不过,总之,今天早晨姐姐又随手发了一条推特,‘待会儿要和E先生一起去看电影。’”
“E先生就是江口先生喽?[5]”良夫叹息,“我不是批判这种行为,不过把自己的行动事无巨细地发在网上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结果还不是批判?
“谁知道呢。不过,要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留下这种记录的话,应该也很有意思吧。”
“很久以前?你是说战后?”
“还要更早。比如‘今日,与中臣镰足商议大化改新[6]之方案’。”
“你是说中大兄皇子发推特?小孩子才会有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良夫似乎已经忘记弟弟本来就是小学生这个事实了。
“另外,如果‘猛犸象最近很少见了呀’‘猛犸象情报征集’之类的推特流传下来也很有趣啊。”
“那么久远?”
“我说哥哥,你也稍微多关注一下这方面的事啊。”
“还是算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你没有手机是怎么上网的?”
“妈妈以前不是有一个旧笔记本电脑嘛,我把那个要过来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从包月停车场深处跑了出来。
直奔我们这边而来。
车门没有上锁,我刚想到这点,副驾驶席的车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风吹进车内。
一位身材苗条的女性站在外面,她头戴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带着一层淡淡的颜色。我不认识这张面孔。
“能上车吗?”她问。
“啊?”
“我在逃命,你能不能救救我!”她直接向坐在驾驶席的良夫请求。女人好像本以为副驾驶席是空的,结果一开门看到亨端坐在那里,着实吓了一跳。
“啊,真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准备后撤。
“你要坐在我腿上吗?”亨冷静地问,“我这儿还有个装龟霸的箱子。”
坐进我后座的这位女士大约三十五岁。撇开贸然冲进一辆陌生车子这件事不说,她看上去是一个头脑正常、十分普通的人。不,也许并不那么普通。虽然她把帽檐压得很低,但言谈举止间还是流露出某种高雅华贵的气质。
“请问……”手握方向盘的良夫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回到那条窄道,我一路向西前进。我知道这位女士不是望月家认识的人,既然如此,不是应该让她赶快下车才对吗?
“要开到哪里好呢?”面对永远服从的良夫,我实在很无语。
“总之先一直朝前走好吗?”那位女士客气地说。其实这是一条单行道,也只能朝前走。
“哥哥,最近学校老师教导我们说,乘坐别人的车时要把帽子摘掉。”亨突然以孩子特有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
“亨,这无所谓吧。”
“啊,没错,应该这样做。”坐在后座的女士狼狈而又惭愧地摘下帽子。她说话很直率,毫不惺惺作态。
良夫似乎想看看后面的女士,他假装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但他的动作也太不自然了。
这位女士应该算是相貌端正吧。我们车子无法判断人类的美丑,而且习惯于偏袒自家主人,所以望月郁子和圆香的外貌就是我心中女性美的基准。然而,我还是无法判断后座的女士是高于此基准还是低于此基准。
“实在抱歉。我刚才冲进停车场的时候,正好看到这辆……嗯……”
“德米欧。”副驾驶席上的亨反应很快,迅速做出说明。
听到自己的名号被介绍给别人,我的心情好了几分。
“我看到这辆德米欧,而且驾驶席上有人,就没来得及多想,反正能让我上车就行了。我也很吃惊,自己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解释,我反而觉得她很可爱,不像是坏人。而且她还说:“这辆小绿车真漂亮!”啊,说不定她是个有品位的大好人呢。
再加上亨说:“哥哥,德米欧更新换代了,这是旧款吧。”“是呀。”良夫也表示肯定。然而那位女士却立刻接口道:“新款也不一定什么都好啊。”我进一步确信,她绝对是好人。如果汽车一族也有“年度人物”评选的话(事实上确实有),那么今年这个人就很适合当选。
“你说你在逃跑,你是在躲避谁啊?”良夫问。
“哥哥,她肯定是在躲避媒体啊。”
“亨,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我“吱”的一声停住了。望月良夫踩下了刹车。
在轮胎尚未完全停止转动的时候,良夫就拉起了手刹。我的身体随之微微斜晃了一下,良夫毫不在意地转向副驾驶席,探身问道:“亨,你怎么会知道?”
亨安静地打开杂志,翻到刚才和良夫谈论的那篇报道:因《闪闪太阳君》而成为富豪的丹羽先生与一位已息影的著名女演员私下密会。
良夫凑近细看杂志上的照片,然后又将目光移向后视镜,确认后座女士的相貌。
“你是荒木翠……女士?”
那位女士眉头微动,神情却未大变。她大概早已习惯别人大惊小怪的反应了。
这时,信号灯转绿。
望月良夫右脚踏下油门。还没松开手刹呢!我大叫。但我的身体还是按照主人下达的命令开始行动。车只能听从司机的指示。车轮在打转,发出刺耳的噪音,身体痛苦得仿佛被凌迟似的。主人你饶了我吧!幸好,良夫立刻发现错误,松开手刹,总算得救了。
“你的曾祖父因为经营生丝买卖而发家,富甲一方,这是真的吗?”亨问后座的荒木翠。
“是真的。那是我的太爷爷。”荒木翠回答,“不过小学生说出‘富甲一方’这种词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的语气似乎柔和了几分。
“那你爷爷荒木燕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漂洋过海到欧洲,成为著名的西洋画家,这也是真的吗?”
“也是真的。”
“亨,你只是在读网上关于‘荒木翠’的资料吧。”
刚才亨从开车的良夫那里拿过手机,熟练地上网搜索,查找与“荒木翠”有关的信息,并随口读了出来。
“网上的信息有真有假,找本人当面确认是很重要的。”
“你是说谣言吗?”
“也不一定是恶意造谣啦。”
“你说得没错。”荒木翠笑着说,“比如,网上肯定也写了我第一次参演电影的契机吧?摄影师弗朗索瓦·克塔尔是我爷爷的崇拜者,他来日本的时候拜访了荒木家,看到十三岁的我,认为我很适合那个角色,于是就把我推荐给了导演。”
“嗯,是这么写的。”亨点点头,读着手机上的内容。
“啊,这个我也听说过,那部片子还得了电影节大奖,对吧?”
“但这是假的。”
“什么?”良夫十分震惊。这家伙一走神又要乱开了,我一阵紧张。然而,良夫似乎有所注意,只是踩油门的力道略微加大了而已。
“是假的吗?”
“是啊。弗朗索瓦在日本见到了我是真的,但他是在游戏厅里跟我搭上话的。”
“跟十三岁的小女生搭讪?!”良夫大惊,同时我开始加速。冷静,冷静啊!我真想朝他大叫。
“不是搭讪啦。当时他在玩抓玩偶的游戏机,怎么也玩不好。这个我很拿手,经我指点,他抓上来好几个。于是他问我:‘怎么才能练到这么厉害?’就这样,我们认识了,然后我就演了那个电影。”“你们是用日语聊天的吗?”亨问。
“用法语。我从小就会说法语的。”
“不愧是出身名门啊,十三岁就能用法语聊天。不过那样一点儿都不像个小孩子,你在学校不会被人欺负吗?”
“亨,别瞎说!”
荒木翠微微一笑。“会被欺负啊。不过,说到这个,你也一点儿都不像个小孩子呀。”
“所以我会被欺负呀。”
“啊?喂,你说什么?”良夫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也默默寻思。
“我说我也在学校被人欺负。”
“真的?”良夫提高嗓门。他一激动又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油门,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猛地往前一蹿。
“你真被欺负了?”良夫追问。
“因为我不像个小孩子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说具体点儿。”我能感受到良夫体内瞬间充满身为兄长的使命感。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欺负,不过至少不被大家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