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证实,弗里德里希是党卫军第一步兵旅的士兵,这支部队7月23日进入乌克兰。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或许是不愿更多地谈及自己的罪行,弗里德里希没有具体说明他行凶的确切地点,然而,有记录显示,他所在的分队在不同地点都参与了屠戮犹太人的行动,包括1941年8月4日在乌克兰西部。在那次行动中,周边村庄里的1万多名犹太人被迫离开自己的家,聚集到奥斯特罗格镇(Ostrog)。“(8月4日)一大早,小汽车和大卡车都开来了,”瓦西里·瓦尔德曼[62]那时是个12岁的犹太小男孩,“他们都带着枪,还牵着狗。”党卫队包围了整个镇子,把数千名犹太人都赶出来,让他们朝附近的一个小村子走去,那里有一大片沙地。“大家都知道自己要挨枪子儿,”瓦尔德曼说,“但党卫队不可能一下开枪打死这么多人。我们是(早上)10点钟到的,他们命令我们所有人都坐下。那天非常热。我们没吃没喝,人们随地小便。那段时间很难熬。有人说他宁愿被枪打死也不愿意这么热的天坐在那里。有人晕倒,还有人纯粹因为害怕给吓死了。”
奥莱克西·穆莱维奇[63]是当地的非犹太裔村民,他目睹了后来发生的一切。爬上附近一个谷仓的屋顶后,他看见50个或100个犹太人一组组被带走,又被命令脱光衣服。“他们让犹太人站在一个大坑边上,然后长官让士兵各自找一个犹太人准备开枪……犹太人大哭大叫,他们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接着所有人都开了枪,犹太人都倒下了。长官找来几个强壮的犹太人把这些尸体扔进坑里。”
枪杀持续了一整天。几千名犹太人死去,包括男人、女人和小孩。然而,这次行动中的犹太人实在太多了,党卫队一次忙不过来,所以到了傍晚,剩下的人,包括瓦西里·瓦尔德曼和他的家人在内又回到了奥斯特罗格。在这次和后来的几次行动中,瓦西里失去了他的父亲、祖母、祖父、两个兄弟和两个叔叔,但他和母亲成功逃离了犹太人隔离区,在接下来的三年里藏在当地村民家里,直到红军解放乌克兰。“我不知道其他村子是什么样的,”他说,“但我们村的人对犹太人很仗义。”几天后,奥莱克西·穆莱维奇来到屠杀现场,眼前的景象让他毛骨悚然:“填埋坑洞的沙面在动。我想有受伤的人正在下面挣扎。我觉得很抱歉。我是想帮忙,但很快就意识到就算我能把谁挖出来,也没法治好他们的伤。”
“我们家养过狗,”瓦西里·瓦尔德曼说,“但我们对它们从没有像法西斯对待我们这么残忍……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让这些人如此残暴?’”瓦西里·瓦尔德曼的这个问题,汉斯·弗里德里希可以回答——仇恨。“坦白讲,我一点都不同情(犹太人)。因为犹太人深深地伤害了我和我的父母,对此我终生难忘。”因此,对所有被自己射杀的犹太人,弗里德里希“并不感到抱歉”。“我对犹太人的仇恨太深了。”在不断追问下,他承认,他曾经认为、且现在依然认为,为了“复仇”杀死犹太人是完全正当的。
了解弗里德里希的过去,可以帮我们更好地理解他为何愿意参与屠杀,为何直到今天还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1921年,弗里德里希生于罗马尼亚一个德意志人占绝大多数的地区。他自小就耳濡目染家人对身边犹太人的痛恨。他的父亲是农民,当地的犹太人是贸易商,购买农产品然后在市场上出售。弗里德里希的父母告诉他,犹太人做生意赚取了过分的利润,而且经常欺骗他和他的家人。“我倒想看看,”他补充道,“如果你经历我们的遭遇,你会怎么做。如果你是一个农民,想要出售东西,比如说卖猪,但你却办不到。你只能通过一个犹太商人来卖。你设身处地地想一下,不再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是什么滋味。”
20世纪30年代,还是少年的弗里德里希和他的朋友自己绘制海报,写上“不要从犹太人那里买东西”、“犹太人是我们的灾难”,并把它们贴在一家犹太商店门口。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认为它起到“提醒人们提防犹太人”的作用。他读到纳粹德国的宣传口号、特别是极端反犹主义刊物《先锋报》时,发现这与他自己的世界观非常契合。1940年,他加入党卫队,“因为德意志帝国正在打仗”,而他“想要参与其中”。他相信“犹太人与布尔什维克主义之间有密切关系,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1941年夏党卫队来到乌克兰时,作为其中的一员,他认为自己进入的并不是一个“像法国那样的”“文明”国家,顶多只是个“半开化”、“远远落后于欧洲的”地方。因此,接到屠杀犹太人的命令,他心甘情愿地执行,并且一直想着自己是在报复那些“欺骗”了他家人的犹太商人。虽然此犹太人非彼犹太人——他杀的根本是另一个国家的人,但这对弗里德里希来说毫不重要。他说:“反正都是犹太人。”
对于曾经参与灭绝犹太人,汉斯·弗里德里希毫无歉意,也从未后悔。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一举一动都表明,他为自己和战友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在他看来,他的行为有着明确和充分的理由,那就是犹太人给他和他的家人造成伤害,没有犹太人的世界会更加美好。阿道夫·艾希曼曾在不经意间表露,一想到自己参与过对数百万犹太人的屠杀,他就感到极大的满足,以至于可以“大笑着进坟墓”了。不难看出,汉斯·弗里德里希很可能也有同样的感受。
我们仍无法确定,是否就在1941年这个夏天——与东部战线屠戮升级同时——纳粹最终定下了针对德国、波兰和整个西欧数百万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方案。有一份档案也许能说明,这两者之间确实存在关联。7月31日,海德里希拿到一张有戈林签名的文件,上面写着:“1939年1月24日你曾接到一项任务,要求你以最合适的方式对犹太人进行转移和疏散,以解决犹太问题。作为对该任务的补充,我在此要求你提交一份全面的规划书,为正在计划中的犹太人最终解决方案提出有组织、有调研、可付诸实行的初步措施。”表面看来,这份文件的时间点是关键:戈林给海德里希签字、授意他策划“最终解决”方案的时间,恰恰也是特别行动队受命在东部战线射杀犹太妇女和儿童的时间。
然而,近来莫斯科特别档案馆(Moscow Special Archive)的新发现对7月31日授权的确切意义提出了质疑。这包括海德里希1941年3月26日的一张便笺,上面写着:“我就犹太问题向帝国元帅(戈林)做了简单汇报,交给他我的新计划。他批准了,只做了一处关于罗森堡管辖范围的修改,然后让我重新提交。”[64]海德里希之所以制定“新计划”,很可能是纳粹的反犹政策在入侵苏联前夕发生了变化,为此他也做出相应调整。将犹太人运往非洲的设想已被放弃,1941年初,希特勒曾经命令海德里希准备一份日程表,就如何将犹太人驱逐到德国控制范围内的某地做出规划。按照纳粹的预期,对苏战争应该只会持续几周时间,并在苏联的寒冬到来之前结束,因此海德里希和希特勒一定认为,在那年秋天将犹太人赶往更靠东的地方,以此内部消化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犹太问题,是顺理成章的事。苏联东部的不毛之地是折磨犹太人的最好去处。
正如7月31日授权书里清楚写到的,海德里希在1939年初就接到任务,策划如何“通过转移和疏散解决犹太问题”,因此,关于海德里希的管辖范围,以及在纳粹体制内为此目的所允许的资源调用空间,相关讨论一定从那时起就没有停止过。1941年7月17日,阿尔弗雷德·罗森堡(Alfred Rosenberg,3月26日的文档上曾提到他)被希特勒正式任命为帝国东部占领区事务部长,他对海德里希在东部的权力构成潜在威胁。因此,7月31日的授权书很可能只是为了明确海德里希的职权而做出的。
因此,总的来说,新证据并不支持一个曾经非常流行的观点,即希特勒在1941年春天或夏天做出最终决定,要消灭全欧洲的犹太人,且7月31日的授权是这个决定的重要组成部分。更可能的情况是,由于当时所有纳粹领导人关注的焦点都在对苏战争上,他们认为在东部战线屠杀犹太妇女儿童,可以成为解决眼下具体问题的好办法。
然而,这个“解决方案”后来反而制造出更多问题,这才导致开发新的屠杀手段,以便更大规模地解决犹太人和其他处决对象。在这一转变过程中,一个关键的时间点是8月15日。那天,海因里希·希姆莱来到明斯克,亲眼目睹他的特别行动队执行任务的过程。与他同行的人当中,瓦尔特·弗伦茨[65]是一名空军军官,在希特勒的总部做摄影师。处决现场让弗伦茨本人惊恐不已,难以平复,他明显看出处决者队伍中也有人是同样感受。弗伦茨说:“我到了处决现场不久,辅助部队的长官走过来,因为我是空军。他说:‘中尉,我实在受不了了。你能让我离开这儿吗?’我说:‘在警察那边我怕是说不上话,毕竟我属于空军,能怎么办呢?’他说:‘我实在受不了。太可怕了!’”
对明斯克屠杀留下心理创伤的不仅仅有这位长官,同样目睹屠杀过程的党卫队全国副总指挥,巴赫——泽勒维斯基对希姆莱说:“这还只是区区一百人……看看这个分队士兵的眼睛,有多惊恐!这些人下半辈子都完了。我们在这里培养的是什么样的追随者?要么就是疯子,要么就是野蛮人!”[66]后来,巴赫——泽勒维斯基自己也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眼前一再出现他所参与的行刑场景“幻象”。
受到这些抗议以及自己亲身经历的影响,希姆莱下令开辟一种新的屠杀方法,以减少部下的心理问题。于是,几个星期后,刑事警察局技术研究所的党卫队少尉阿尔伯特·威德曼博士来到东部,在特别行动队B分队指挥官阿图尔·纳贝位于明斯克的总部与他会面。威德曼曾参与设计用毒气杀害精神病人,现在,他将把他的专业知识带到东部。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威德曼在苏联最先尝试的几个“改良版”屠杀方法,其中之一竟是将受害者炸死。一个地洞中放进几个精神病人和几包炸药,特别行动队第八分队队长威廉·雅施克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当时的场面太可怕了。炸药的威力不够强,有些伤者嚎叫着从地洞里爬出来……[67]地洞完全塌了……肢体残片散落在地上,有的还挂在树上。第二天,我们去收拾断肢,把它们都扔回地洞里。有些挂在树上的太高了,只好留在上面。”[68]
威德曼从这个可怕的实验中得到的结论是,炸弹显然不是希姆莱想要的杀人工具,所以他另寻他法。在成年人安乐死项目中,瓶装一氧化碳的应用非常成功,但要把大量这样的瓶子从几千英里以外运到东部很不现实。威德曼和他的同僚想到,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利用一氧化碳进行杀戮。几个星期之前,威德曼和他的上司瓦尔特·霍斯博士坐在柏林地铁的车厢中,聊到差点降临在阿图尔·纳贝身上的厄运:派对结束后他开车回家,由于喝了太多酒,他把车停在车库里,没有关掉发动机就睡着了,结果汽车尾气几乎让他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纳贝的经历提醒了威德曼,他决定进行一次毒气试验。在明斯克东部的莫吉列夫,他把管子的一头接在小轿车的排气管上,另一头伸进一家精神病院砖砌的地下室里,然后把几名病人锁在里面,发动汽车。最初的试验在纳粹看来并不成功,因为小轿车排放出来的一氧化碳不足以置人于死地。在他们用卡车替代小轿车后,这一问题得到了解决。再一次,纳粹以为找到了解决眼前问题的办法。威德曼发明的方法便宜又高效,可以把杀戮对屠杀者造成的负面心理影响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