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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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山
人每每于饭饱、酒醉、疲劳过甚或忧愁莫解的时候,一旦遇有一杯芬芳适口的香茗,把它端起来咕噜咕噜的几口喝下去,其功用正如阿芙蓉膏之对于泪流气沮的黑籍朋友,能立刻的使其活跃鼓舞,精神焕发;又如深恶严冬困苦的人们,一到清朗明媚的春天,忽置身于清旷秀丽的境地,有谁能不陡觉那般清快怡悦的舒服,真无言可喻?
毕竟我们中国人,不愧为拥有五千年来最古最高文化的优等民族,所以早早的就在人类生活史中发明了这种有益于人的“清心剂”——茶,也曾以此夸耀于世界,称为中国的特产。
讲起茶道,我固然是一个爱喝白水的门外汉(但我以前也是一个爱喝好茶者,只因在学校时被那走廊下的大茶壶,把我的胃口灌坏了,于是我的这种口福遂完全被剥夺而犹未复),谈不出来一篇什么大道理。不过我在人海中浮沉,从来就欢喜在工作余暇乱翻些书籍,故此也就拾得不少先民的牙慧。
例如唐代的那位“茶神”或“茶颠”的陆羽先生,他因嗜茶,曾著一部千秋不朽的《茶经》。到了宋代,又有两位大茶客的丁谓和蔡襄,前者复撰《茶图》以行世,后者亦著《茶录》以传后;就仅仅的在这些里面,已把茶道讲得没有我们插嘴的余地。其他如卢同的《茶歌》、东坡的《茶赋》,更都是千载不朽的茶铭。而今可视为“喝茶礼赞”的,即如吴淑的《茶赋》,使我们一读其“嘉雀舌之纤嫩,玩蝉翼之轻盈”的句子,也就足够我们冥想到那口快心悦的一种味儿了。
又《唐书》内所说:“唐大中时,东都进一僧,年百三十岁。宣宗问:‘服何药?’对曰:‘臣少也贱,素不知药,惟嗜茶。’因赐名茶五十斤,命居保寿官。……”可见在唐代喝茶风气最盛的时候,茶不但是“清心剂”,而且被看作“保寿散”或“延命丹”。
因为茶对人有这样的功用,遂往往被视为风流人物的韵事,且也易与文士诗人缔结良缘。先就我国的古人来说,如上所述的几位“茶神”、“茶颠”、“茶客”等,兹不再赘,他如齐之晏婴,汉之杨雄、司马相如,吴之韦曜,晋之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等,谁非屈指的“茶”迷?
美国的白洛克(H.I.Brock)氏,他于一九三一年在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七月号之中发表了《大作家的创作秘诀》一文,辟头的就说:“最近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hy)氏,在牛津大学讲演关于他的创作秘诀,(他因此说小说家,必定不是仅以他自身的事为题材,而成功为创作的作家的,是把烟管、笔尖和稿纸,注意于其结联成一片。”以下他又大论作家之吸烟,由此导人了梦国,虽然这梦与在那烟管上的烟,终至归于消灭了无踪,但必陶醉于那幻想之中的。由此我又想到作家之于茶,必定比烟还重要,因为我们常看到,极大多数的作家都喜爱进咖啡店去品饮名茶,甚至于有什么什么“茶会”的组织,然终未闻谁进Smoking Room,也拿来当做一回事谈说。(记者按:此语诬也。世上成功文人之书斋,无一非Smoking Room也。)
我在南京,所以再略谈谈南京的茶风。所谓“到夫子庙吃茶去”的一句话,差不多成为“南京人”的一种极流行的口头禅。他们不但应酬或消遣,常说这句话,其实凡是有闲阶级或失业的人,十之八九都以那里为其消磨岁月的乐园,甚至风雨无阻的天天早半跑到那里去,直到子午炮忽张口怒吼的时候,才各鸟兽星散。
夫子庙有名的茶社,当然是大禄、新奇芳阁、六朝居、民众等家。因此你偶尔的要到那几家去吃一回,便往往会因为座上客常满,叫你连呼倒霉不置而抱头鼠窜。幸而挤在黑暗的一角坐下来,那么你非牺牲了半天工夫,使劲的把性子捺住了不可。不然的话,你不致因等待不迭而拂袖欲去,便因叫嚣恼怒而肚皮已饱。只怪那些干丝、大面和烧饼、包子等,到底不能把人的嘴满满的塞起来,所以从各人的牙缝虽少少的漏出几句话,却因其总和之力业已震动得屋瓦欲飞。呵,不错,意大利的谚语说:“在有三个女人和一只鹅的地方,那里就成了市场。”(女同胞们,这我是说人家的话啦,请恕我无罪!)那么,明乎此则这也就不足怪了。
这些茶社和上海的青莲阁差不多,可以为议和会场,可以为临时法庭,可以为婚姻介绍,可以为选举运动铺,还可以为朋谋敲诈、密议抢劫等等的流动魔窟。这里的茶呢,自然全为滋润他们粗燥喉咙的液汁,助长他们谈吐声音的嘹亮。
至于下晚入夜的一场,那情景与早半的便完全不同了。至此锣鼓喧天,灯光灿灼,一般金迷纸醉,人肉熟烂的气氛,简直使你一不当心便会醉倒如泥而一塌糊涂。这时大开其张的却不止是上举的几家了,如什么麟凤阁、天韵楼、大世界,又世界、月宫、四明楼等等,莫不是门庭若市,生意兴隆。以这一带通天赤地的光亮,与下关大马路上的遥遥相映,其魅力殆同样的互相颉颃,各显神通。然其主要的支柱是什么呢?决不是茶,而是元好问早说过的“学念新诗似小茶”的“牙牙娇女”、个个“堪夸”的摩登女郎。她们所有的东西是声、色、肉,这里若缺少了她们便没有戏唱,更没有饭吃,自然也决不会还有人来喝那一杯少有滋味的苦茶。
二二三一九,于昏沉的灯下
载第15期(1933年4月16日出版)
茶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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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红
茶,乃开门七件事中的末一件,有红有绿。色、香、味,三者俱全。
但没有滋养成分,养不活命,比白开水多些色味,纵使灌了满满一肚,不过由膀胱而达下肾,一泄而已;其功能仅足以解渴涤烦,于口噪舌干时,润吻、生津、清心。在柴、米、油、盐不能解决之前,似乎可有可无,此所以屈居末位欤!
据航海界人说,船行最要紧储藏淡水,飘泊在沧溟大海之中,杳渺无际,一旦断了解渴的水,干燥欲死,其严重情形,无输于绝粮,则口渴与肚饥,直是一样难受。
本来鸡犬牛羊飞禽走兽,饥啄渴饮,原是并列的,而其所吸的只不过是清白的冷水,即苦难同胞,甚有喝阴沟水以解渴的,潮嘴何必一定弄些树叶来搀在水的里面。
终究人是会享受的动物,所谓人生的苦乐,亦即是享受的丰啬,牛乳、酪浆、咖啡、可可、凤尾、雀舌,古今中外,品物虽殊,其用处自无不同。
人海茫茫,潮流翻滚,挣扎在大漩涡里如恒河中沙数底众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到晚为生活而生活,鞠躬尽瘁,自然需要有个喘息解渴的时间和机会,像从前行长路的走了一程,得有下处打尖;也像一头老牛,在田里工作了半天,要停会儿喝些水一样。现在交通发达,旅行便利,自都市商埠到乡村僻壤,所在皆有茶馆店,望衡对宇,和饭菜馆并立营业,可见茶之于口腹的关系,不在浅鲜。
原夫口这样东西,除专管吃食装饱肚子之外,兼司发言讲话,主张意见,难免雌黄月旦,惹是招非,不肯安分,闯出穷祸,甚至毁家灭身,坐牢杀头。故墨子以多言为戒,俗谚也有“开口不见四两肉”、“祸从口出”之言。
宋真宗为了天书下降,怕他的相臣王旦谏阻,赐以樽酒,发封视之皆为美珠,旦自是不敢言。《水浒传》,吴用不许李逵开口,用一枚铜钱放在嘴里衔着。帝王之与强盗,只以成败而论,原是一丘之貉,故其作风,也并无二致。
寻常百姓,对于珍珠铜钱的看法,因为来的不易,不肯这样用之如泥沙,遇到了不能不拓拓水汽的地方,只有拿茶来代替了。
不论大小百家,亲戚朋友,上门探望,款待请坐,奉敬的便是一杯香茗,这虽然以为老远的跑了来,好教解解渴,休息休息,也不无劝戒的意思。家人骨肉,虽都同居在一个宅内,很多存有倾轧、猜嫌的心理,尤其是婆媳夫妇之间,错纵复杂,竟会嫉妒,怨恨得如仇雠一般。尚或哪位来客,口没遮拦搬动唇舌,惹起风波,岂不殆哉!盖见面寒暄,总不能不开口说话,而说了话,又会舌疲唇焦,生出事端。昔日官场往来,把端茶作送客的表示,就是一个例子。
又道“江湖一点诀,莫对妻儿说;若对妻儿说,饭也没得吃”。天下最难的事,莫如吃饭,要活在世上,就不能不吃饭,所以柴、米、油、盐,次第轮列。可是吃饭的方法虽多,各有各的秘密,要懂得秘密的才有饭吃,在家里接洽谈论,怕被妻儿窃听了去,多少有些不便,那只有茶馆店真能百无禁忌;是人生最好的憩息、散虑、晤谈的公共场所。
何况墙间酒肉,逢人乞怜;侯门弹铗,多半是鸡鸣狗盗,一切蝇营狗苟的勾当,在骄人的背面,正有不可告人者在。
所以古人吃茶,出之以闲雅的姿态,讲究一杯二杯,细细品评,以消其长昼的空闲。今人吃茶,为的是交际活动,以群居集会为风尚。造诣之精者,在能够兜得转,叫得开,也是古今人生活环境不同的原故。扬州闲话里说的皮泡水,那是皮相之浅谈。
照文字学上的讲法,茶,就是荼,荼者苦也。《尔雅释木》:“槚,苦荼。”疏以为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一名荈,亦谓之苦荼。陆羽《茶经》:“其味甘,槚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似有谏果回味之意。所以大家喜欢它么,就怕苦是真苦,甘却要待苦过之后,体味出来的;更若尝错了荼,真须苦上一辈子。然其好处自不可埋没,最宜酒后解醒,或于午梦初回,泡上一盅淡水煮的清茶,酽酽的喝几口,醒倦除腻,就习习欲仙了。
但只这点子清福,颇不易消受,一副生活担子加在肩上,白天应该牛马走、猫狗跳的忙着衣食,哪里许作宰予之昼寝,酒更有犯闺禁,而米既如珠,酒是米做,买醉是要用买米的钱的,设当户口米不曾轧得,西北风已起,棉花正在涨价,阿大阿二要买一块大饼当点心,给母亲打着哭着,那母亲却在骂爹爹为害人精,害的人家一世不出头。在这样一个经济困穷的国家,作上一名国民,已有得罪受,熬得力尽,再加上这一哭一骂,真够头昏脑胀,心头虑乱。纵想倒一杯茶,沁沁胸膈,排除闷懑,环境未必能容,不得已而向茶馆里一坐,图个不闻不见,两手捧了茶杯,瞪眼望着氤氤上扬的茶烟,这心情,这滋味,也就哭笑不得。
不过万事总不是绝对的,穷则变,变则通,茶虽不能养命,柴米油盐,有时却会从茶里吃出来,其中的玄妙神奇,不是老茶客不辨。
你看老爷乡绅,悠闲地坐在角落里,咬文嚼字,谈谈诗文,评评风俗,随时给人排难解纷,或是等人请去证证婚,点点死了的神主什么的,自有人会来替他还茶钱,拿钞票送上门去。这桌上大律师在听着当事人诉说案情;那一簇小地主挤在一起,窃窃私语,是在办理房地产的过户手续;围集在地当中的一圈,是在拈阄摇会;靠坐在墙壁下的,是在分配一笔利润;关心国事的,在读着当天的新闻纸;喜欢打牌的,口里诉说着昨夜的输赢,又在邀今天的搭子;爱说的谈笑风生;缄默的正襟危坐;聚谋的促坐声低。卖香烟的,卖报的,卖字画、古董的,穿梭来往的在兜寻他的主顾;卖旧货的身上累累的背了一大堆注旧鞋子到皮毛大衣、零碎布片、整块衣料,活如一座活动估衣铺;卖点心零食、花生糖果的,各种声调,各色香味,在诱着人的馋欲;而小三子、小六子却转身在人的脚缝下努力捡拾地上的香烟头,各人的营生虽微,可也各管着各的门户。
门里面是光裕社的书艺场子,琵琶弦索,歌韵清扬;天幔底下是做买卖的黑市茶会,期货现货,卖空买空,身上不名一文,只教闲话一句,尽不妨踏进去作大老板。纱布、面粉、米、油、杂粮、丝绸,五洋各物的当天市面,全都听从在这里喊出行情来。喜欢弄硬货的,条块戒指、大头、小头、黄白进出的距离,是较店铺上轧的短而便宜;做多头的拚命囤进,做空头的乘机脱手,讲交易时,伸伸指头,张张嘴巴;送播消息的忙着哙……哙……的打电话;代双方拉拢的,费点脚步,跑东跑西,从中渔利;要头寸时,放利债的地下工作者就坐在身旁,不用出去找银行、钱庄。如有什么疑难不决,有谈相算命的会告知你一年中星宿吉凶的趋避,财气的得失。
等而下之,有当方土地游侠之流为所设的特殊场合在散福济众,小公务员想分尝一杯羹的,可到来暗暗的拜会;刑警队员为求窃盗案件的发展,正注视着有无形迹可疑者,及其赃物底发现,那报馆记者,也就看作采访的对象,新闻的发源地,展开了他们的工作。
各人的面前放着一把茶壶,一只茶杯,有的会从茶壶的嘴对茶杯的放置上,表示出特殊的身分来,要喝就举起杯来喝几口,要吃可随意买些吃的来吃着,消闲磕牙的有,充饥饱肚的也有,态度是一般的安逸,内心都在计划着当前问题的怎样周旋,各做着各个不同而实又相同的梦,说不定洋房汽车、漂亮的女人,都会从咬一句耳朵中到手,走回去就是富翁啦,至少,一年半载的开支是可以照牌头的。
这一群众里,有达官,有富豪,有经纪人,有失意文人,有公子哥儿,有太太奶奶,有江湖流浪的乞食者,和尚道士有时也会得出现,独差见不到尼姑。他们都为吃茶而来,不,为吃茶而吃茶。因此,一切国家大事闾巷秽私,笑话奇谈,无所不有,无所不谈,幻出社会的一角缩影。这就是生活高压下的生活,也就是谋生活的人做出来的生活。早市散了,还有晚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