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早点做完,就能今天看结果啊,只要护士说今天能做测试,我就中午排队挂下午的号。”会超已经探头出了卧室:“妈,你来弄一下牛牛,时间来不及了。”回头一看郑芸,依旧一副焉焉的样子如同大病初愈,打开衣柜的动作都是有气无力,便折身回来,顺手抓了一件毛衣出来,扒下妻子的棉睡衣,再给套上毛衣,将她推进卫生间:“赶紧洗洗。”
跟郑芸的拖拉截然相反的,是婆婆刘心美的利落,十分钟不到就收拾好了牛牛,穿衣洗漱加下楼,风风火火地就把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牛给抱到了楼梯口,会超正好热车完毕开出来,就看见三个棉球一般的父母和儿子,还有一个大提袋,母亲得意地说:“知道你们顾不上吃,我把蒸好的玉米都带上了,还有几个面包,牛牛的豆浆也加热了。”
说话的档口,郑芸下来了,棉袄还披着,头发也还披着,脸白白的没生气。看见公婆抱着瞌睡尚未全醒的儿子上车,她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木然地闭上了眼睛。开车之前,会超伸手帮她把棉袄拢了拢,眼光从妻子脸上滑过,发丝凌乱潦倒地洒落在侧脸,青黑的眼袋明显,嘴唇发干,他知道,跟自己昨夜辗转反侧一样,郑芸也几乎一夜无眠。盯着前挡风玻璃,雨刮器规律地划过,他的喉头有些发紧,可不要,她先跨了。
医院还是一如既往的拥挤,嘈杂的人声就像不停嗡嗡着的蜂鸣器,让人烦躁。
穿过熙攘的人群,郑芸突然就有了生气,脚步熟练飞快地到了核磁共振检查大厅里,安排公婆和孩子坐下,去找护士,没一会儿,就拿了一杯糊糊样的药出来,说是要牛牛吃下去,半小时后睡着了就进检查室。这时候,会超还在停车没上楼,但他预料的情况毫无意外地出现了。
“啊——”尖利的叫声响起来,牛牛被爷爷横贯在椅子上,强直着身躯和双臂被爷爷的胳膊制住,奶奶则捧住他左右摆动的脑袋,这边郑芸一手端坐塑料杯子,一边捏着他的腮帮子,眼见他脸憋得通红,可就是死活撬不开嘴巴……老的老,大的大,小的小,都憋出来一身汗,三个大人六只手还是没能灌进去半点药酱,倒出取得糊糊全在牛牛嘴边被吹成了汩汩的泡泡,四散成一脸,糊了郑芸一手和公婆一身。
会超匆忙过来,看见牛牛的脸已经成了酱紫色,又看见束手无策的父母和气急败坏的妻子,七手八脚地扒拉开一干人,牛牛哭着爬了起来,仰头一脸的泪水、鼻涕和药糊。会超掏出湿纸巾,细细地擦着,护士凑近了问:“喝完了吗?”
郑芸摇摇头:“都洒了。”
“小孩子都这样呢,你再来拿一杯吧,”护士说:“抓紧时间,半个小时他要是没睡着,那就只能让别人先做了,你们又得再等一个多小时了。”
会超抱起牛牛,慢慢地抚摸他的背,郑芸蹲下来,低声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会超瞪了妻子一眼,叫母亲:“妈,等会就这样坐着喂,我用腿夹住他的脚,用胳膊蜷住他的手和身体。”
“坐着喂也一样会呛着他的。”郑芸细细的声音弱了下去。
“那也必须喂下去,”会超口气硬了:“再耽误时间,只怕今天拿不到结果,明天又要耽误。”
婆婆已经把药糊端过来了,郑芸叹口气,想了想,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牛奶糖来,逗儿子:“牛牛想不想吃?”
牛牛的手伸了过来,郑芸把手一晃,说:“喝了糊糊才能吃糖。”牛牛不听,又去抓糖。
郑芸把糖握在手心里,说:“喝了糊糊妈妈给糖吃。”
牛牛低头下,不说话。
郑芸把糖纸撕开,白白长长的圆柱形奶糖躺在手心里,然后她端起糊糊凑近嘴边小抿了一口,再用舌头舔舔奶糖,对牛牛说:“看,喝一口糊糊,我们就可以吃糖啦。”牛牛的眼睛盯着奶糖,郑芸尝试着把杯子靠过去,牛牛别了一下脑袋,眼光又转回到奶糖上。她把奶糖放在牛牛嘴边,他张嘴,就势一下灌了一口糊糊进去,牛牛发觉不对,正要吐,郑芸把奶糖塞了半截进去,听见牛牛喉头咕咚一声响,她立马又把奶糖给扯了出来。牛牛发觉上当,瘪瘪嘴要哭,郑芸赶紧把奶糖靠过去让他舔一下,然后又哄又骗,如法炮制,硬是把大半杯糊糊给喝了,这才把奶糖全放进牛牛嘴里。
为了防止儿子再乱动,郑芸给他左手里放了个山楂卷,右手里拿了块饼干,看着看着药力发作,倦态就上来了,不多时就在公公怀里呼呼睡着了。
检查很顺利,十一点不到就做完了,通知下午四点以后拿结果。这边会超也过来了,说测评老师答应调整到下午一上班就给牛牛做自闭症专项测评。一家人在医院附件找了个小饭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就重新回到了医院。
还没到上班时间,走廊两侧已经坐满了人,全家合计了一下,为了避免专家号难等,决定挂个主任医师的号子。会超下去挂号了,婆婆靠在过道内侧的墙壁上打盹,公公跟着牛牛四下里走动,郑芸给儿子喂了点水过来,位置也被人占去了,好不容易找了个不碍路又可以落脚的地方,只有大门边上的墙根了。人来人往,大塑料长条的挡风帘一下被掀起,一下被撩开,只觉得寒风阵阵往里涌,雨的味道飘散在消毒剂的气息里,湿气象雾一样,包围了身体,透过厚厚的棉袄渗进骨头里,跟心底的凉意连成一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嘟嚷着抱怨道,这个寒冷的冬天,怎么就没有个完呢?
她摸了摸脸,冰冷,想抬脚往里走,多开门边,大厅里的暖气应该会让自己感觉好点,可是望着诊室的门,她却感到一股没有来由的恐惧,不愿进到再里面,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你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进医院时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给自己打下的强心针,竟然就在这阵阵从脚底冒起来的凉意里,消失殆尽了。
医生来了——
会超带着牛牛进去了,过了一会,婆婆又被叫进去了,郑芸木然地盯着前方,目光虚无,周遭一切人和事仿佛都不存在了,诊室的门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所有的一切席卷了进去,而她亦将被吞噬。
“郑芸……”令她恐惧的声音到底还是响起来了,郑芸拖起僵硬的腿,走了过去。
护士拉开了门:“妈妈是最了解情况的,还是她来,你们都出去吧。”
身后的门关上,牛牛难得专注地站在医生办公桌前玩着恐龙蛋,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抬头看了郑芸一眼,微微一笑。郑芸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助,她惶然地抓住了桌子角,慢慢地坐下去,诊室里空调温暖,她却禁不住浑身发颤。
女医生按住郑芸的肩头,示意她蹲到桌子后面去藏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见牛牛无知无觉,医生便抬高了声音问道:“妈妈呢?”可是牛牛头也没抬。医生走近牛牛,弯下腰来拉住他的胳膊,又问:“妈妈呢?”牛牛不以为然地摆了一下脑袋,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医生沉默片刻之后,说:“看着阿姨的眼睛。”牛牛没有动作。医生便用双手扳起牛牛的脸,托起下巴,发出了更清晰的指令:“看我的眼睛!”
郑芸急了,站起身来,扳住儿子的脸朝向医生:“你用眼睛看着医生阿姨呀……”
也许是她疏忽了,从来没有留意过,这次却分明地看见,儿子的眼睛不但没有依照指令看着医生,反而像旁边瞥开,医生伸手按住他的头,加了点力想压下他的脸,他却梗直了脖子拼命斜开脑袋,黑眼珠挤向一侧,露出大半眼白,就是为了逃避与医生对视。
医生缓缓地站直了,轻拍着郑芸的手,低声说:“你先出去吧。”
5
郑芸默默地退了出来,护士递给她一张卷子,正反两面,字小,内容很多,写满了诸如多大会翻身等等发育情况的问题,郑芸仔细地做着一道道选择题,不知不觉就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好不容易做完了,有些头晕的她抬头仰仰脑袋,手刚摸上颈椎,就看见会超拿着一个薄薄的大塑料袋过来了,想是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了,再一看丈夫的脸色,难得地挂上了如释重负的微笑,未待郑芸开口问,就说:“脑部发育正常,没有问题。”
郑芸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喜滋滋地交了卷子,便跟会超嘀咕:“卷子上的发育测评,也基本都是正常,我看今天打道回府,往后都不用来了。”
话音刚落,护士就叫领孩子,几分钟后又叫拿结果。会超拿了单子看看,脸上的笑便淡了,郑芸紧张地接过来,细细地看,生怕遗漏了半点,上面几大项都只有分数,最后一项总和,看说明分数居于自闭症分值和正常值之间,至于诊断,就是一个“自闭症倾向?”
郑芸有些懵了,不晓得该如何判断,三步两步就跨进了诊室,小心翼翼地跟那年轻女医生求证。
“你的孩子只有两岁三个月,确实不是很好判断,我们只是按照标准来打分,具体的结果你还是要去跟医生谈。”女医生很温和:“像你孩子这种中间分值的情况,有几种可能,根据个体的不同,有些孩子只是发育迟缓,长大了就慢慢好了,有些孩子是因为不配合检查,出现误判的情况也有,还有些孩子确实是自闭症,但因为年纪小,发现早,适合早期介入,也能够很大程度地减少跟正常儿童的差距。”
郑芸一听,下意识地将儿子的情况跟最乐观的对号入座,心想,不是都说男孩比女孩发育迟么,咱家牛牛也该没什么问题,这么一暗示自己,身体又轻盈了一大半,试探着问:“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以后多观察他的发育情况就行了?”
医生笑笑,偏头想了想,说:“我建议你还是要挂号请专科医生看看,这样你们能够问到更详细的情况,他也会给你们更专业的意见。”
“不用了,不用了,”郑芸连声说:“我们以后定期检查他的发育情况就行了呢。”
“话是这么说,可你孩子这种居中的分值,还是要引起重视啊,”医生放慢了语速:“我在测试报告上写了的,请专科门诊综合诊断。”
郑芸还想推辞,身后传来会超的声音:“谢谢医生,我们提早挂了专科号了,马上就去看。”
身体里满满的劲头仿佛是被吸管吸空了的饮料瓶,顿时变成了虚张声势,郑芸一百个不情愿,还是被会超拖着去了门诊,她希望人多排不上,上天偏不如愿,这到了快下班前的半小时,走廊居然空了,喊号子的护士直接安排他们进医生办公室。
一家五口全进来,把诊室挤得满满的,关注的焦点,只有一个牛牛。
还是一个女医生,有些年纪了,面容慈祥,镜片后却有一道犀利的光。她仔细地看着各种检查结果,大约有十分钟都没有开口。然后她拉过牛牛,仔细端详,轻言细语地问了几个问题,可是牛牛反应木然,要牛牛转圈,他倒是张开双臂呼啦啦地转个不停起来。
“可以了。”医生笑吟吟地摸了摸牛牛的头,要老人家带了孩子先出去。她翻开病历,提起笔,却没有写字,悠悠地呼了口气,抬头望着郑芸微微一笑。郑芸的腿忽地软了,身子不听话地往地上挫去,会超夹起她的腋下,将她搁在凳子上。
“医生,我儿子没问题的,是不是?”郑芸一句话起始,便不顾一切地说了起来,她说自己怎么会三十岁才生孩子,怎么做的剖腹产,孩子又是怎么发育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她说得很慢,咬文嚼字,不是要卖弄自己的文采,卖弄自己是个企业白领的思维清晰,她只想医生听清楚一切,不要做出错误的判断。她一直说,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可是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她都会马上就忘记,她不但忘记了自己述说的内容,也忘记了述说的时间……
医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温暖从手背上覆盖下来,郑芸的眼泪倏地冒了出来,片刻之后,她再也无法继续絮叨,喉咙里发出不可抑制的哭声。
医生用力地抓住了她不停地颤动着的手,由着她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郑芸情绪慢慢平复,医生递过纸巾,拿起测评单,用沉缓的声音逐一给夫妻俩解释,初步诊断为自闭症倾向,因为孩子只有两岁对,即便是真有自闭症,也是发病初始阶段,还要后续观察,而且根据测评评分,分值又处于正常和非正常的临界,所以暂时还不能妄下结。但是根据她多年的经验,情况不见得乐观,为了保险起见,她建议夫妻俩尽早给孩子治疗,干涉得越早,孩子的康复越好。
“现在这个年纪是治疗的黄金时期啊,”医生说:“多少孩子都因为家长没有察觉而耽误了,你们能够这么早就发现和重视,是非常难得的。”
会超还在问自闭症的发生原因,但是郑芸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医生嘴里那些专业术语对她来说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她大脑空白得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回旋,情况不乐观,情况不乐观——
医生又问了家庭状况和两口子的学历,听说会超是博士,便叹口气道:“医学报告显示,这种孩子多发生在高知家庭……你们知识水平不低,多上网查看资料,家长学习配合得好,孩子才能好,这个病是长期抗战,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郑芸从桌上扯过了病历本,两只眼盯着,冷不丁说:“诊断还是自闭症倾向呢,那还不是自闭症呢,是不是他长大一点,就有可能排除?”
“这下面,你没看见,医生都写了要尽早做干预治疗呢。”会超点着下面一行字,看过去,狐疑着:“医生,咋没开药呢?”
医生摇摇头:“没有特效药,”停顿了一下,又说:“没有治疗自闭症的药。”
他顿时傻了。
“医生我儿子不是自闭症是不是?”郑芸猛地站了起来,说:“这个病,还可以去哪里看?广州?上海?北京?……”
医生沉默了,她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郑芸的肩膀,低声说:“回家去吧,好好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