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活从此被颠覆(2)

校长终于把刘老师带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谈了一阵之后,再次进来,跟郑芸道歉,承诺如果牛牛不愿意呆在小四班,除了小一,其他的两个班任选。

郑芸想了想,说:“这样吧,校长,我先带牛牛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医院证明孩子没有问题,只是性格内向,我们跟刘老师说清楚,再转班。”

校长点点头:“我们尊重家长,也希望你们不要介意,作为年轻老师缺乏耐心和爱心,我们会好好教育慢慢引导,你放心,以后我们不会因此对牛牛有任何偏见,还是会跟从前一样,关心爱护。”

从幼儿园出来,迎头一阵大雨,但是因为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郑芸不得不冒雨在路边拦车,赶回办公室。等到了单位,外套都湿透了,膝盖以下也没有一丁点干处,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凉意渐渐从脚底漫上来,全身发冷,郑芸心里,忽然就有了森森寒意。

有道是,北协和南湘雅,这是一南一北最有名的医院,此刻郑芸和丈夫周会超就带着儿子在湘雅二医院的精神病科排队。挂的是苏教授的号,据说是行业内在南方及负盛名的医生,一个上午才挂五十个号子,好不容易快到十一点才轮上,进到诊室,教授看了郑芸一家三口一眼,先叫对面的实习生看。这个男医生先问牛牛一些简单的问题,诸如你多大了,你叫什么名字……牛牛一概不回答,眼光四下瞟,而脑袋则到处扭,不安生坐,也不好好站。

男医生很有耐心地扶住牛牛的肩头,轻声道:“小朋友,看叔叔的眼睛。”牛牛依旧不肯合作,折腾了好几回之后,男医生抬头问郑芸:“你们留意过他平时的眼神吗?”郑芸摇头,解释道:“我们都好忙,一般是奶奶带着。”男医生又问:“他几岁开始叫爸爸妈妈的呀?”郑芸说:“一岁多就会了,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总是不肯说话也不叫人。”

随后男医生又问了一些发育的情况,最后他拿出几个颜色不一的木头小方块,叫牛牛照着摆放,牛牛压根不理会,反而对他拉开抽屉一刻瞄见的小汽车有了兴趣,自顾自地打开抽屉,翻出汽车,用手去掰轮胎。郑芸觉得很失礼,摁住牛牛的手:“没有进过允许不能随便开人家抽屉,这是不礼貌的行为,你想玩,要跟叔叔说,叔叔答应了,你才能拿。”牛牛充耳不闻,还在执著地掰汽车轮胎。

“没有关系。”男医生笑了一下,在病历上写下了一行字:自闭症倾向?

郑芸看着那行字,心底一落,眼瞅着病历转到了苏教授手上,她还指望详细问问自闭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诊断后面的问号是怎么回事,苏教授已经签名结束,行云流水地开了两张检查单:“先去隔壁行为测试室预约一下,定个时间做行为测试,再去CT室预约,做个核磁共振检查。”还没等郑芸开口,她就喊护士:“叫下一个进来。”

一溜儿的预约,花掉近五千元,因为不能当天做检查,只得先回家。坐在车上,牛牛依旧不安静,到处折腾,郑芸一言不发,不停地制止着儿子的多动。“只是花了点钱嘛,别这样不开心。”周会超说:“花多少钱买个安心都值得。”

郑芸摇摇头:“我不是为这个心情不好,是……”迟疑了一下,她到底没有把自己对担心的事情说出口,只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你看那个教授,一个号五十块钱,就跟我们说了一句话……还有,做测试是一天,核磁共振检查又是另一天,还要挂号在看结果,这又要来回折腾好几次,真是麻烦,想想就心烦……”除了最后这两个字“心烦”,倒也没有什么词语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

周会超再也不吭声,只盯着前面的路。

郑芸知道,他的心情也不好,他们夫妻俩都在回避和担心、并且心烦的,其实只有一个问题,牛牛到底是不是自闭症?

3

车内空间局促,气氛也很憋闷,牛牛依旧没有半点声响,却还是不停地扭来扭去,胖乎乎的小手在靠椅和车窗上到处摸,一会儿弹起身体,一会儿又翻倒在座椅上。郑芸看着儿子小小的身体,不由得想起他出生的时候……

“快来看这个宝宝啊,长得都撑起来了!”手术台上,主治医生兴奋的叫声伴随着一阵笑声,引起郑芸的身边一阵小小的轰动,麻醉医师凑近了郑芸耳边轻声说:“是个大胖小子。”郑芸费力地抬起脑袋,急切地张望,麻醉医师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脑袋:“别急。”

“九斤八两啊!”医生转过头来冲郑芸说:“这是我接生过的最重的宝宝!你还坚持要自己生,你说你怎么生得出?!”尽管一个大口罩遮住了医生大半张脸,但是她眼睛里满是晶亮的神采,将情绪毫无疏漏地传递给了郑芸,她再次梗起了脖子,想看看儿子,麻醉医师再次按住了她的头:“就来了。”

“来,让宝宝和妈妈第一次亲密接触……”护士把一个光溜溜、肉呼呼,粉红温热的小小身体拖在手术巾上,小心翼翼地抱了过来,将他微微侧过来,贴上郑芸的脸。她侧脸看着儿子,黑亮的胎发湿湿地粘在脑门上,白白粉粉的皮肤,因为角度的问题,她无法看全,可是在皮肤触碰的一瞬间,儿子发出低低的一声呀,那么稚嫩而微弱,郑芸的心底涌出一股莫名而强烈的暖流,她感觉到全身上下所有的汗毛孔都张开了看不见的触角,把所有的触觉都集中在和儿子相贴的那一小块皮肤上,那一侧小面积的脸庞,此刻正享受着全身皮肤和全体脏器的妒意,它怎么能这么幸福,幸福得让其他的所有没有完成第一时间接触的部分,都充满了期待。

这是身体里潜伏的母性在复苏吗?这股力量让她有了幸福的惊悸,让她对生命充满了敬畏,她轻轻地闭上眼睛,正待用脸去摩挲儿子,护士已经移开了他,麻醉医师的手再次轻轻地覆了下来,天使一般的声音响起:“这下放心了吧,好好休息一下……”

郑芸缓缓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一口重重的气。如果这一次闭上眼睛,还跟牛牛来临这个世界时候一样,多好啊,也许生活就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个初始的时刻,她的人生还是那么美好充满希望,还可以重新来过。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那么幸运,闺蜜四人行,只有她一个人生了儿子,当那三个一起长大的小妮子毫不掩饰地表露羡慕嫉妒恨的情绪的时候,儿子牛牛带给她的幸福,总是能让她悸动,可是这么快,这份幸福就瓦解得象秋天的银杏树叶,风一吹落了满地,再一吹,就席卷而去。

此时他们正行驶在她最喜欢的这条街上,行道两旁栽满了银杏树。记得跟周会超去领结婚证那天,从婚姻登记处出来,正好是中午,炫目的阳光在秋日的银杏树枝干间跳跃,她穿着高跟鞋调皮地追着落叶跑,奚梭的落叶声、细碎的脚步声,和她轻盈的笑声,似乎完美了整个世界,一片金黄簇拥着她,而前头永远都是金灿灿充满希望的情景,仿佛她的未来金碧辉煌。她就在那个时候爱上了银杏树,爱上这条以银杏树作为行道树的街,每次驶过都会刻意放慢车速,为的,只是回味当年的隐秘的虚荣。

可是今天的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心情,她甚至不想再看见这漫天落下的黄叶。

“你睡一下吧,堵车了,没那么快到家。”会超看见后视镜里的郑芸满脸疲惫。

郑芸想摇头,冷不丁牛牛的手就摸了过来,在郑芸的脸、下巴、耳朵上捏捏拍拍,然后自顾自地大声笑了起来,脑袋不停地晃动。

“坐好,别动了。”郑芸按了按牛牛的肩膀。

牛牛就跟没听见一样,身子一躬弹出去,撞到了驾驶座的椅背又摔回来,依旧再弹出去,反反复复,完全故我,弄得这台小小的两厢车如同海浪里的船,颠簸起来。

因为陷在车流中,旁边的车也发现了这车的古怪,纷纷摇下车窗,朝这边张望。

“你坐好,不要乱动了。”郑芸加重语气再次制止,抓住牛牛的手,抱住他的身体,暗暗用力箍紧了他。

恩,恩,恩,牛牛发出重重的抗议声,开始拍打郑芸。只听啪的一声,重重的一记耳光就打在了脸上,麻麻地疼,郑芸摸了摸脸,吸了口凉气,用胳膊夹住了儿子:“牛牛,你要听话,不要动了,妈妈要生气了。”

话音未落,牛牛就是一脚踢中了郑芸的鼻子,郑芸的脸顷刻间缩成一团……

“叫你别动了,听见没有?!”郑芸的吼声纠结了气急败坏,但更多的是恼怒和忍无可忍。

声音许是太过尖利了,连会超都诧异地回过头来看,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牛牛显然吓住了,身体一下硬了,郑芸俯身,用手臂团住儿子,更用体重压制住了他,想强行将他的多动捆住。牛牛奋力反抗,使劲蹬腿,急切而又无助地把脑袋扭来扭去。

郑芸忽然又觉得不忍心,他不过是个两岁多的孩子,根本不懂事,自己不该这么粗暴,更不该将不良情绪转嫁给他。这么想着,她有些内疚地松开了手,没想到牛牛逮住这个空子,一下就窜了起来,连鞋也没脱就站到了车登上,狂笑着蹦了起来,他不停地蹦着,手舞足蹈。

郑芸忽然火了,一把将他拖下来,伸手就罩着屁股上使劲拍了几下:“叫你乱动!”

牛牛嚎哭起来。

会超侧过身,想说什么,这时候,前头的车动了,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扳动档位器,跟了上去。

牛牛还在哭,哭声小了许多,郑芸默默地看着儿子眼泪流满了整张脸,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想哄哄儿子,抱住他给他擦眼泪,但最终,她什么也没做,默默地从牛牛身边挪开,靠近另一侧车门坐着,疲惫地把脑袋抵靠在车窗上。

“下雨了。”会超说。

她抬头望向车窗,星星点点的雨水打在玻璃上,也洒在路旁的落叶上,风还在刮,但沾了雨水的落叶已经沉重起来,偶有翻飞,也变得有气无力。她轻轻地捂住脸,把头埋了下去。

“明天上午做核磁共振,我要开会,不能请假,你一个人带不住牛牛,让爸爸妈妈一起来吧。”车又一次被堵住了,会超跟郑芸商量,但后座上没有响动。

“你没听医生说吗,要喂药让孩子睡着了才能做,牛牛肯不肯吃药还是个问题,万一不愿意,闹腾起来你怎么抓得住?万一要灌药,你连个帮手都没有……”会超见郑芸还是不答话,伸手推了推她的膝盖。

“我不想做了。”郑芸忽然说:“牛牛没问题。”

“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了算的。”会超默然道:“要看医生的诊断。”

“医生会诊断什么?还不是开一大堆检查!”郑芸情绪激动起来:“每次跑医院,挂号,看病,检查,开药,交钱,排队排队!烦都烦死了。”

“你不能因为手续麻烦就不看病了呀。”会超以为郑芸还沉浸在刚才牛牛吵闹的焦躁中,并没有体察到妻子内心真正的排斥和抗拒。

“我不想再去医院了,”郑芸强硬起来:“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牛牛没病。”

“没病检查一下也安心嘛,再说钱都交了,退起来麻烦,要再想做,又得重新预约,更加耽误时间,”会超迟疑了片刻,说:“明天我还是请假吧,我们一起来。”

郑芸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车里安静得有些怪异,她一扭头,却发现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细细的身子斜躺着,缩在座位小小的角落里,嘴巴微微张开,露出细小的乳牙,鼻息里竟然还发出轻轻的鼾声。神情是那么可爱又无辜,可是又显得那么孤单和可怜,郑芸握住儿子软软的小手,鼻子一酸,眼泪就滑了下来。

他睡得这么沉,这么香,完全不知道父母的心思,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不知道世界将会对待他的态度,小孩子就是这么纯粹,想闹就闹,想睡就睡,根本不管其他。

会超的声音淡淡地飘了过来:“他刚才是在吵瞌睡呢,小孩子睡前都是要闹腾一阵子的。”

这话加深了郑芸心底的愧疚,为了今天看病,牛牛7点不到就被拖起了床,这都下午3点了才往家赶,在医院上上下下地跑,吃喝都不安心,别说大人焦灼,小孩子也受罪,大家都疲惫不堪。回想着自己揍牛牛的一幕,郑芸自责不已,她默默地脱下外套,盖在牛牛身上,又轻轻地把儿子抱起来,揽在怀里。

牛牛,你不会是个有问题的孩子,上天不会对你这么不公平,也不会对妈妈这么不公平,等诊断出来了,你好好的,这事就过去了,妈妈给你转学,我们去个收费高的私立幼儿园,哪怕全家再省吃俭用,也一定不再让你受委屈。

郑芸想着,低头温柔地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

4

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到早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会超洗漱完毕,却看见郑芸还站在蒙了一层淡雾的玻璃窗前,抱着双臂,默默地望着窗外模糊景物发呆。再扭头,牛牛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不由得抬高了声调:“怎么还不叫牛牛起床啊,也不看看几点了,说好了你先换衣服,还不快点就赶不及了!”

郑芸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挨着床沿坐下来,目光依旧虚无地盯着水蒙蒙的窗玻璃:“又降温了,太冷了……让牛牛睡吧,别叫他了……”

会超缓缓地蹲下来,按住妻子的膝盖,看着她虽然有些木然,却隐忍了太多情绪的脸:“爸爸妈妈都准备好了,在客厅等着呢,你赶紧换衣服,让妈妈来照顾牛牛起床。”

郑芸一下抓住了会超的手,声音凉凉的:“我们不去医院了吧,牛牛没事的。”

“这才刚开始呢,”会超当机立断起身,拍拍郑芸的肩膀,转身拿起外套:“上午做核磁共振的时候,我再去测试室问问护士,看我们的情况能不能今天提前把ABC测试做了,这样明天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郑芸有气无力地说:“怎么明天就不用去了?那还要挂号,找医生看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