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德的影子

“通常你的新兵评估报告都很简短。就是说说几个捣乱的小家伙,一两件小事。还有一种最让人满意的报告——没什么可报告的,一切正常。”

“你有权忽视我的报告,长官。”

“你称呼我长官?哎呀,我们现在真的都变成又古板又小气的人啦。”

“你觉得我在这份报告中哪一部分是多余的呢?”

“我觉得这份报告是一首情歌。”

“我知道,这么做有点像在欺负吃奶的孩子,现在对每批新兵都使用那种过去你曾经在安德·维京身上用过的手段……”

“每批新兵你都这样?”

“正如你看到的,长官,结果总是十分有趣。立竿见影,一下就把类别划分出来了。”

“对,分门别类,让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位置。换一种法子还达不到这种效果呢。不过,我同意你报告中隐含的褒奖。但与豆子相关的内容居然长达七页,你真的从这个孩子的沉默和服从中发现了这么多东西吗?”

“这正是重点所在,长官。那根本不叫服从。那叫——怎么说好呢,是我在做实验,但却仿佛觉得他才是显微镜后面的那只大眼睛,而我呢,反倒成了载玻片上的一份样本。”

“这么说来,他让你失态了。”

“他能让任何人失态。他表面上极为冷漠,长官。但——”

“但内心却炽热如火。是的,我读过你的报告,每一页都在往外冒火花。”

“正是这样,长官。”

“我想你应该知道,不要给我们的学员施加太大的压力,这是一条经过反复验证的有益的忠告。”

“长官?”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这样一种情况,你能对豆子产生莫大的兴趣还是让我感到高兴。因为,你也了解,我本人对他并没兴趣。我自认为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可以作为最佳选择的男孩。然而豆子那该死的像造假一样的成绩,对我们压力不小啊,要求我们对他特别关照。非常好,他会得到特别关照的。这事就交给你啦。”

“但是长官……”

“也许你没听出这是一个客气的命令?”

“我只是担心……我想他对我的评价很低。”

“好啊。那样他就会低估你。除非你认为他给你的这个很低的评价恰如其分。”

“与他比起来,长官,我们可能都是些小傻子。”

“得了吧,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去。尽你所能不要去崇拜他。”

从进入战斗学校的第一天起,豆子脑子里就只关注两个字:生存。没人会帮他——迪马克在太空飞船上玩的那套小把戏已经让豆子认清了这一点。他们要让他处在一群……怎么说呢?说好听点是一群竞争者,说难听点就是,一群敌人的包围之中。所以他又回到了大街生活的氛围里。哼,那也算不了什么。豆子在大街上不也生存下来了吗?

至关重要的是,他得学会被其他人忽略的那些东西——团队的运作方式,战斗学校的体制构成。教官们彼此如何相处。权力的核心何在。谁害怕谁。每个团队都有自己的头儿,有马屁精,有叛逆者和胆小鬼。每个团队内部都有强劲的联系纽带,但也自有其薄弱环节。有友爱,也有伪善。一层层谎言掩盖下的依然是谎言。豆子必须尽快把这一切弄明白,只为了能在空间站上生存下去。

他们被带到宿舍,分发到床、橱柜、小电脑。这种电脑比他过去跟卡萝塔修女学习时用过的那种更为精密复杂。几个孩子马上玩起来,试着编程序或搜索内置游戏。豆子对此丝毫不感兴趣。战斗学校的电脑系统可不是活生生的人,从长远角度考虑,学会操控它应该很重要,不过在今天看来它就显得无关紧要了。今天豆子想了解的事全都在新兵宿舍外面。

不多一会儿,大家都各就各位。他们是在空间站设定的“早晨”这个时间段到达的——空间站建立之初就使用这种佛罗里达时间,这给大多数来自欧洲和亚洲的人带来点小麻烦。对于从欧洲起飞的孩子而言,现在是傍晚时分,有一段很大的时差需要适应。迪马克解释说要想把身体调整到正常状态,得进行充分的体能锻炼,还要在下午小睡一会儿——不能超过三小时,接着再来一次高强度的体能锻炼,然后他们就可以在为学员规定的睡觉时间入睡了。

他们挤出宿舍,在走廊里排成一队。“你们的标志色是绿褐绿。”迪马克说。他向大家说明如何凭借走廊墙壁上的灯光标志弄清楚返回宿舍的通道。豆子发现自己在行进中被人从队伍里挤出来好几次,最后终于落到了队伍末尾。他并不介意——挤撞两下又不会头破血流,而且队伍最后恰好是最佳的观察位置。

走廊里时而有其他孩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大多数穿着不同图案的鲜亮制服。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或三个。还有一次迎着他们跑来了一群装束齐整的学员。这些人戴着头盔,配着样子奢侈的武器,神态威武,趾高气扬。豆子觉得非常有趣。这是一个团队,他想,他们这是要去大打一场吧。

刚到的孩子们敬畏地看着这帮大孩子,招来了一片满不在乎的取笑声。“新兵蛋子们!”“鲜肉上桌啦!”“谁把尿撒在大厅里没弄干净!”“闻闻他们身上冒出来的傻气吧!”

走在豆子前面的几个新兵心理不大平衡,像自言自语一样咕咕哝哝地回了几句嘴,引来大孩子们更多的哄笑和讥讽。豆子见过大街上的大孩子怎样仇视和欺辱小孩子,为了一点食物,他们把小孩子撵得到处跑,丝毫没把被他们夺走食物的小孩子的死活放在心上。豆子从亲身体会中知道,真正的拳打脚踢才意味着伤害。他眼中早已看惯了残忍、剥夺、侮辱和谋杀。而其他孩子却看不出这帮大孩子嘲讽中的善意。

豆子一心想知道的是:这个团队是如何组织起来的,谁是老大,老大通过什么方式选出,还有这个团队的存在有什么目的。他们统一的制服表明了团队的官方性质。就是说实际上是大人在进行幕后的操控——这点倒是与鹿特丹街头的团伙组织方式不一样。在鹿特丹,大人们老是想破坏流浪儿们的团伙,报纸上说他们是带有犯罪性质的非法组织,而不承认他们是为了活下去才组成的可怜的小联盟。

这正是那些统一制服的意义所在。大人们选定它们,在上面附加某种特别的意义,然后让孩子们穿上。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了解那些教官。

这些很难用语言表述准确的念头从豆子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在那群嘘声不断的穿制服的大孩子还没跑到自己跟前时,豆子心里已经吃准了一件事:这个团队根本没什么权力,至少与教官比起来是这样的。接着这伙人看到了比所有孩子都矮一大截的豆子,这下他们像炸锅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发出各种怪声。“喔嗬嗬!还不如一颗粪蛋儿大。”“哇噻!他会走路的耶!”“小朋友,找不到妈咪了吗?”“试问这东东算不算是人类中的一员?”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豆子立刻就把这些话抛到了脑后。但他能感觉到新兵队伍前面的孩子们正在幸灾乐祸。他们在飞船上受到了羞辱,现在轮到豆子被人调戏了。他们为此高兴。豆子也为此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大家就不会再把他当作一个死对头。这群老兵对他的贬低使他觉得更安全了,危险来自……

来自哪里?这个地方有些什么危险?

当然有危险。这他知道。危险无处不在。既然教官们大权在握,那么危险一定来自他们。迪马克已经动手了,他让别的孩子与他对立。所以从自我保护的角度出发,豆子必须想办法从根本上削弱教官对其他孩子的控制。在这里想保平安,就只有暗中破坏教官的影响力。但这本身又是一种最大的危险——如果被抓个正着的话。

他们把手掌按在一块嵌进墙壁的感应板上扫描过掌纹,然后顺着一根立柱往下溜——豆子还是头一回握到这么光滑的立柱。在鹿特丹,他经常滑下那些排水管、路标杆和路灯杆。他们滑到战斗学校的一个高重力区域。脚在健身房里一踩实,豆子就意识到在宿舍那层时,自己身子有多轻,而在这里,却感到重得厉害。

“这里的重力只比地球上大一点儿。”迪马克说,“你们每天都得上这儿来待上半个小时,否则,时间长了,你们就会骨质疏松。你们必须抽出时间锻炼,让自己的耐力保持在最佳状态。关键是耐力训练,而不是练出一身疙瘩肉。总之,坚强的毅力,才是我们最需要的素质。”

这番话对这帮孩子而言几乎毫无实际意义,但教练员很快让他们在活动中明白了健身房的用处。他们进行了大量的运动,只有负重方面的健身项目没让他们做。其实这里有不少负重训练用的器材,但那是供教官们使用的。“你们一进入这里,每个人的心跳就受到监测,”教练员说,“到这里五分钟后,你们的心跳速率没有明显提高,或者在接下来的二十五分钟内不能保持提高后的水平,那么这些情况将显示在你们的个人记录上,而我能在监控台上看到这些记录。”

“我也会得到一份报告。”迪马克说,“那样你们的大名就会登上小猪榜,让大家都知道你们在训练时偷懒。”

小猪榜。这就是他们使用的手法——当着大家的面羞辱一个人。蠢透了,好像豆子会在意这个东西一样。

那个监控台才是豆子现在的兴趣所在。从进到健身房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心跳速率就被自动监测,干了些什么也被记录在案,这怎么可能呢?他差点脱口问出这个问题,但马上他就意识到了答案:是制服有问题。机关一定设在他们的衣服里。某种传感系统。它多半能将心跳速率等很多信息传送给监控者。借助这东西,监控者们当然还能监测各个位置的孩子的活动。也就是说,整个战斗学校数以百计的孩子都处于这种监视之下,电脑会随时报告他们的情况:位置和心跳速率。天知道还会有些别的什么数据。这里的某个地方有个专门的房间,被教官们用来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吗?

也许不是衣服。临下来之前他们在感应板上扫描过掌纹,想来从那时起每个人的身份就已被识别。这意味着还有一种可能:健身房里设有某种特别的感应装置。

应该弄清楚这件事。豆子举起手。“长官。”他开口道。

“什么事?”教练员开始没注意到豆子,现在才看见这个异常矮小的学生,不由得感到惊讶,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转过头看了看迪马克。迪马克面无表情,没对他的微笑和惊讶做出任何回应。

“心率监测器是装在我们的衣服里吗?如果我们训练时脱下一些衣服,那会不会——”

“健身房里不允许脱衣服。”教练员打断豆子的话道,“这里的室内温度经过专门调试,所以你们根本不用脱掉衣服。你们将始终处于监测之下。”

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答复,但已经告诉了豆子他想了解的事情。监测一定是借助衣服来实现的。也许衣服里有个标志符,扫描掌纹时,识别器把信息输入健身房的传感系统,从而确认每个孩子身穿的衣服。这样解释就比较合理了。

所以衣服刚被穿上时标志符是不对应任何人的,直到大家扫描过掌纹以后,衣服才被识别为穿在特定的某个人身上。这很重要——意味着不用光着身子也能找到躲过监视的办法。光着身子,豆子寻思道,在这个地方未免太醒目了。

大家锻炼起来。教练员在一旁指点,谁的练法没达到要求的强度,谁又练过火了,会很快疲乏。

锻炼完毕,到了吃饭时间。只有他们在这个时间来到餐厅——因为第一天来的新兵时间表与别人不同步。饭菜很好,而且居然有那么多。豆子听到几个孩子抱怨食物太少时,差点儿惊讶得晕过去。这完全是一次筵席!豆子放开肚皮都吃不完眼前这么多好东西。抱怨的学员从厨师那里得知,食物是根据每个人的需要单独设定的——他们在餐厅前的识别器上扫描掌纹时,电脑就计算出了每人所需的食物分量。

所以,不在识别器上扫描掌纹就吃不到东西。弄清这点也许很有用。

过了一会儿,豆子知道自己的身高在这里很显眼,会引起各个部门的特别留意。他放回只吃了一半的食物时,一个机器人用尽职尽责的营养学家的口吻提醒他:“这是你第一天来这里用餐,所以我们没有作严格要求。但你的食物分量是按你的身体需要科学制订的,以后你必须吃完分发给你的所有食物。”

豆子看着它,一句话都没说。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如果训练使他更饥饿,那他会再多吃几口。但倘若他们老想把他的肚子填得满满当当的,那可没门儿。简单的办法是把吃不下的食物分给那些抱怨吃不够的同学。他们会高高兴兴接受的,这样豆子只要吃到身体感受恰到好处时就行了。有一段时间,卡萝塔修女强迫他吃了过多的食物,结果他感到不舒服,成天睡不着、醒不了的。后来他坚持按身体的感觉吃东西,让自己的胃口来做出决定,这样才能保持大脑和身体的灵活敏捷。

迪马克站在几个吃完饭的学员身后说:“如果你们觉得认识回宿舍的路,就可以自己回去了。如果拿不准,就待在这里,等大家都吃完了,我再带你们回去。”

豆子和另外几个先吃完的孩子来到走廊里时,走廊里空荡荡的。那几个孩子把手按到墙上的识别器上,他们的“绿褐绿”标志灯亮了起来。豆子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按标志灯指出的方向离开。一个孩子掉过头问:“你不和我们一道走吗?”豆子没回答。没啥好说的。很显然,他站着不动,就是表明不和他们一道走。真是个愚蠢的问题。问他话的孩子见他不作声,转头沿走廊向他们的宿舍跑去。

豆子选择了另一条通道。这里的墙上没有指示灯。他知道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探险机会了。万一他在哪个禁止进入的区域被人抓住,他可以声称自己迷路了,不会有人怀疑的。

他身前和身后的通道一样,都是向上倾斜的。从他眼中看出去,自己总是在走上坡路,而往回看,就会发现如果往回走的话,仍然是上坡路。这种感觉很怪。不过迪马克曾经解释过,空间站是个在太空中旋转着的巨型转盘,以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代替地球上的重力。这就意味着每一层的主通道都是一个巨大的封闭圆环,所以只要不停地向前走,最终必然能够回到起点。

新兵宿舍和餐厅位于同一层,那些大孩子的住处肯定不在这层,豆子注意到从餐厅出来的一路上,只有教室和一些没有标记的门,这些门口的识别器安装位置比较高,很显然是要避免小孩子随便乱摸。别的孩子踮起脚也许能摸到,但豆子就是跳起来也够不着。这倒是个小事。反正这些识别器不可能对任何孩子的掌纹起反应,倒是可能把大人招引来,发现有孩子正企图进入不该他们进入的房间。

凭着长期养成的习惯——或者说是本能——豆子把这些屏障只看成是暂时的障碍。在鹿特丹时,他可是个翻墙越户的老手。尽管个子矮,但他总能想出法子,到达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如果他想到门的那一头去,光凭那些门是阻止不了他的。虽然他现在不清楚该怎么做,但他毫不怀疑自己将来能找到进去的办法。因此他一点也不在意,他只顾把这些情报储存在脑子里,等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每隔几米,就会出现一根通向下层的立柱,或者一条通向上层的梯子。滑下健身房以前,他必须先扫描掌纹。但看上去大多数立柱和梯子前并没有安装识别器。这就比较合理了。这些立柱和梯子仅仅是为了让你能在上下层地板之间通行——嗯,这里的人不管这叫地板,他们管这叫甲板,这里是国际联合舰队,一切都按太空船那一套来做假定——既然只有一根立柱通向健身房,就说明他们需要控制那个入口,以免有人不在约定的时间来锻炼,造成拥挤。想通这一点,豆子就不在这事上多费脑筋了。他爬上一条梯子。

这层一定是大孩子们的宿舍。门和门之间的距离更宽,门上都印有徽章。徽章的底色用的是一些制服的颜色——无疑与每队的道路识别标志色彩一致,虽然他怀疑那些大孩子是不是还需要通过按识别器来寻找回宿舍的路——底色上的图案是各种动物的轮廓。

再上去一层,有更多宿舍、更多教室。一间宿舍能容纳多少孩子?这地方比他想象中大得多。

一阵柔和的铃声响过。几扇门转眼间滑了开来,孩子们纷纷拥进走廊。下课了。

开始,豆子觉得混在大孩子们中间比较安全,因为他在鹿特丹就是这样做的:消失在人潮中。但这一套放到这儿来根本没用。这可不是各忙其事的乱哄哄的人群。这些人虽是孩子,却接受过军事训练,他们清楚每个人该待的位置。豆子,新兵制服,显然是不该在这里现身的人,他几乎立刻就被两个大孩子拦住了。

“你不是这一层的。”一个说。马上就凑过来几个看热闹的孩子,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着豆子,像看一只孤零零站在街头、被暴雨浇得透湿的落汤鸡。

“瞧瞧这家伙的身子骨。”

“可怜的孩子,刚好够得着闻到别人的屁股,嗯哼?”

“哇啊!”

“你走错地方了,新兵伢子。”

豆子一言不发,但是谁对他说话他就盯着谁。

“你的标志色是什么?”一个女孩子问道。

豆子没有回答。最好的借口也许就是忘记了,所以他装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

“来了个小人儿,让他昂着头从我的裤裆下面走过去都碰不到我的——”

“喂,住口。丁克,安德刚来时你也这么说过他——”

“是啊,安德,我是说过他。”

“你不觉得他们之间有相似之——”

“安德才来时也像他这么矮吗?”

“——你是说,他是又一个安德?”

“对啊,我看这小家伙也能不放一枪就拿到最高分。”

“那可不是安德的错,是邦佐不许他开枪。”

“只不过凭运气罢了。我要说的是——”

“他们是在讨论这个小东西么?这个像安德?最高分?”

“让他回新兵那层去吧。”

“跟我来。”女孩子说,她握住豆子的手。

豆子可怜巴巴地跟着她。

“我叫佩查·阿卡莉。”她说。

豆子不说话。

“来吧,你也许太小了,也许有些害怕,但如果你是聋子或者傻子,可到不了这里。”

豆子耸耸肩。

“再不说话我可要折断你的手指啦。你叫什么名字?”

“豆子。”他说。

“那不是名字,那是一种难吃的粗粮。”

豆子又闭上了嘴。

“你糊弄不了我,”她说,“装哑巴不过是你的自我保护手段。你来这里是别有用心的。”

她那么轻易就识破了他的伪装,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但豆子还是不开口。

“选送到这个学校来的孩子,都富有创造力和进取精神。所以你当然想探险了。这种事,不会出乎教官们的预料。他们或许早知道你会这样做。所以这儿不会藏着什么要紧东西。他们正在折腾你们做什么?给你们在猪宝宝榜上加分了吗?”

看来,这就是大孩子们对小猪榜的看法了。

“还有你这种态度,倔头强脑,一声不吭,只会招惹别人生气。换了我就不会这么干。这一招用在妈咪爹地身上没准儿还管用,可在这儿,只会让你大事小事中都显得特别犟,不合群。反正总有一天你非开口不可,干吗不就是现在?”

“好吧。”豆子说。

他顺从了,她看到演讲终于发挥了作用,也就停止了聒噪。“你的标志色是?”她问。

“绿褐绿。”

“新兵们分到的颜色听起来总像你在脏厕所里看到的东西,你觉得呢?”

她以为和新兵开开玩笑会显得自己和蔼可亲吗?那只不过说明她也是个蠢货罢了。

“好像他们在每件事情上都故意安排过,专让大孩子们取笑小孩子。”

也可能她不蠢,只是随便聊聊天。她是个婆婆妈妈、唠叨起来没个完的人。大街上可没有这样的碎嘴片子。絮絮叨叨的酒疯子倒是不少,但小孩子里找不出这种人。

“这里的系统是个打转的陀螺,可能教官想把我们转得总是像小孩子一样晕,不然就会找你麻烦。见鬼,你怎么还装聋作哑的,一点不像个小孩子。”

“我没有啊。”他说。

“记住,不管你做什么,教官们都知道,他们有一整套愚蠢的理论,专门用来分析你的性格心理什么的。如果他们存了心要收拾你,就总能找到对付你的法子,所以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毫无疑问,你在上床休息时间里溜出来游荡,这事已经记入你的个人档案了。他们如果知道你在探索这里的各种限定,说不定会认为你对新环境有恐惧感。”她用一种猜测的语气结束了最后这段话。

也许她还有更多想在他面前炫耀的东西,但他不愿老被缠住脱不开身,何况他也并不想听她说这些。她显然是个支配欲很强的人,而且在他来之前逮不着支配别人的机会。豆子不想听从她那些建议。当初听从卡萝塔修女的建议,是因为可以摆脱大街上的生活,来到战斗学校。但佩查·阿卡莉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呢?

他溜下一根立柱,推开面前的第一扇门进到走廊,跑到下一个有梯子的地方,飞速向上连爬两层,不让走廊里的人看见自己。她可能说得不错,但有件事必须避免——他绝不能让她牵着手去找什么“绿褐绿”。另外他也明白,想在这个地方立住脚,有些时候让大孩子牵住自己的手是很有用处的。

豆子的假设如果不出错,他现在的位置应该在餐厅上面四层的地方。这里也有些孩子在活动,但没有下面那层多。大多数门上没标记,有些门大敞着,有一个拱门通向一间游戏室。

豆子在鹿特丹的酒吧里见过电脑游戏机,不过都是站得远远的,透过门和来来往往的大人的腿缝看热闹,一点也不过瘾。除了在商店橱窗的电视里,他还没见过哪个小孩子玩电脑游戏机呢。这回可算见到真的了。现在是课间休息时间,玩的人不多,选择的大多是简单快捷的小游戏,游戏机的音响轰轰隆隆地响着。几个孩子在玩单人游戏,还有四个孩子在一个全息屏幕上玩四人空战游戏。豆子尽量避开他们的视线,探头探脑地张望。只见他们每人控制一支由四艘小型战舰组成的舰队,正在努力消灭其他人的舰队并俘获——不能摧毁——对手行动迟缓的母舰。他从四个男孩打游戏时喋喋不休的谈话中,弄明白了这个游戏的规则和术语。

游戏在对耗中结束。不是凭借智谋——最后的赢家只不过在指挥战舰时碰巧少犯了几个愚蠢的错误。豆子看他们又重开了一局。没人投币,这里的游戏是免费的。

豆子再看一场。这次和上次结束得一样快,男孩们操纵舰队时显得很笨拙,他们只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上控制着的那艘战舰上,忘记了自己还有另外三艘可以利用的战舰。他们好像把自己的军力看成是一艘主力舰和三艘替补战舰。

也许电脑只允许这一种操控方式?豆子挪近些看。不对,电脑允许游戏者对一艘战舰的行动方式进行预先设置,然后切换到另一艘,再一艘,最后回到手上控制的这艘来。这说明可以随时调整战斗策略。

如果这些孩子只能用这种方式考虑问题,那就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被选送到战斗学校里来的了。豆子从来没玩过电脑游戏,但他立刻看出,如果和这几个孩子对战,任何人只要稍微动点脑筋就可以轻松获胜。

“喂,小矮人,想玩一盘?”

一个孩子注意到他。其他孩子当然跟着就看见了他。

“是。”豆子说。

“好你个虫人。”问他话的孩子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安德·维京?”

一伙人全都哄笑起来,然后他们离开游戏机,去上下一堂课。转眼间游戏室变得空无一人。上课时间到了。

安德·维京是谁?刚才那些走廊里的孩子说的也是他。豆子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让这些孩子联想到安德·维京这个人。他们说起维京时,有时充满钦佩,有时又怨恨不已。这个安德一定曾经在电脑游戏或别的方面打败了一些大孩子。刚才还有人提到他名列榜首,是什么榜的榜首呢?

那些穿着统一制服的孩子,结成一个团队跑步前进,去投入一场战斗游戏——那才是这个地方生活的核心内容。这里肯定有一个人人都能参与其中的实质性游戏。教官们根据游戏中的编队来安排宿舍。每个孩子的排名都公布出来让大家看到。当然无论这是个什么样的游戏,都由大人在背后一手操纵。

看来,这就是战斗学校的生活方式。而那个安德·维京,不管他是谁吧,他在排名榜上位居第一,超过了所有人。

豆子让人们想起安德。

这让他感到一点自豪,是的,但同时也有点烦恼。不引人注意才安全。由于那个安德在这里是个明星,而每个见到豆子的孩子又会联想起他,这样就使豆子也变得令人过目不忘。这将大大限制他的自由。他再也不可能像在鹿特丹时那样,消失在人海中,让人摸不清他的行踪了。

哼,谁在乎呢?反正他现在不会受到伤害了,至少不会受到真正的伤害。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待在战斗学校里,就不会饿肚子。他已经找到了藏身之处,天上的庇护所。现在要做的仅仅是达到这里的最低要求,以免被早早打发回家。那么,管他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呢,这有什么关系。让他们担心各自的排名去吧。豆子已经为生存赢得了一场战斗。除了生存之外,其他的竞争都无关紧要。

脑子里尽管这样想,他还是知道这不是事实。因为他不能不在乎。仅仅活下去是不够的,永远不够。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比对食物需要更深切的渴求,一种对秩序的渴求。他想弄清事物运作的方式,把握身边的世界。在鹿特丹街头快要饿死的时候,他本能地发挥自己的特长,投入波可的团伙,并想出办法使这个团伙得到足够的食物,也使自己能作为团伙的底层成员获得最基本的生活所需。即使是阿喀琉斯当上家长,他们每天都能找到食物的那些日子里,豆子也没有放松警惕,他用心地研究团伙内部的各种发展变化规律。甚至和卡萝塔修女待在一起时,他仍然花了大量精力去分析她为什么有能力为他办那么多事,选中他的理由又是什么。他必须了解。他必须在脑海里把一切描绘清晰。

在这里也一样。他这会儿本来可以回宿舍睡一个小觉,但他却冒着惹火烧身的风险四处探索,仅仅为了发现一些通过正常学习也能轻松掌握的信息。

我为什么要到这上面来?我在寻找什么?

钥匙。这个世界上到处是锁着的门,他必须摸清每一把存在的钥匙。

他站着不动,倾听着四下的声响。游戏室里几乎毫无声息。但仔细听,还是能听见一些咝咝、轰轰的背景声。

他闭上眼,竖起耳朵先辨别轻微咝咝声的来源。然后才睁开眼睛,向通风孔走去。这是个出气口,从里面吹拂而出的热气形成微微的暖风,发出这种声音。但那种轰轰声却不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那种声音听上去位置更远,响声更大,是把空气泵到整个战斗学校的机器发出的声音。

卡萝塔修女曾经告诉他,太空中没有空气,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人们都必须住在密封的太空船或空间站里,不能让一丝空气泄漏。除此以外还得更新空气,因为氧气会被消耗,所以得时时补充。发出轰轰声的东西,应该就是卡萝塔修女说过的那种空气循环更新系统吧。它一定遍布太空战斗学校的每个角落。

豆子坐在通风孔的网罩前,沿着边缘摸了一圈,没有摸到任何螺丝或钉子。他把指甲抠进网罩的边缝,小心地伸进手指,往外撬出一点,然后再撬出一点。现在他的手指已经可以扳住网罩的边框。他往外一拽,网罩掉出了通风孔,豆子也随着仰面朝后摔倒在地。

豆子爬起来把网罩放在一边,试着往通风孔里看。通风管道的直径大约只有十五厘米,往上被封住了,往下是通畅的,这就是说往下能够进入管道系统。

豆子以自己的方法测量出通风口的大小,几年前,他就站在抽水马桶的坐盖上,估量过水箱内部能不能容得下他的身体。这回的结论和那次一样——管道很窄,钻进去会被挤得比较痛苦,但可以办得到。

他伸进一只胳膊向下探摸,摸不到底。他的胳膊实在太短,不可能再往下伸了,所以没法了解管道在下面究竟转往哪个方向。豆子先是设想管道一直向下延伸,但随即感觉那不大可能。卡萝塔修女说过,建造空间站的每一个零部件,都需要在地球或月球上加工制成后,再拖到轨道上组装。人们不可能在甲板和天花板之间留下太大的空隙,那样的话,大量宝贵的空气在人们还没有呼吸到之前,就被浪费掉了。不,管道系统可能沿外墙的走向布置,可能在包容得下十五厘米直径管道中的任何地方。

他闭上眼想象一个空气供给系统应该是什么样。通过狭窄的管道,机器把温暖新鲜、供人呼吸的空气送进每一个房间。

不,不会是那个样子。这里一定有一个吸入空气、回收空气的地方。如果空气是从外墙吹进来的,那吸入口就可能在……走廊。

豆子站起身跑到游戏室门口察看。现在可以确定了,走廊的天花板至少比房间里低二十厘米,但那里见不到通风孔,只有闪着金属光泽的固定装置。

他退回游戏室,抬头观察着。室内墙壁的顶端与走廊墙壁交接的地方,那个没什么实际用处的装饰性的东西应该就是换气孔,直径只有三厘米大小。就算是豆子也别想从那里钻进这个系统。

他跑回打开的通风孔,脱下鞋。鞋是个拖累,因为他的脚比鞋子短一大截。

面对通风孔,双脚下探,他扭动身子,直到小腿完全进去,屁股坐到通风孔的边框上。但他的脚还是没够着底。不是好兆头。如果这个通风孔沿管道往下直接连接到机器里怎么办?

他只好扭动身子退出来,换一种姿势,背对通风孔伸进腿去,再次尝试。这回更困难,把身体弄得更痛。但他的手臂派上了用场,当他身体已经齐胸滑入管道时,还可以用手牢牢攀住地板。

他的脚触到了底部。

他用脚指头试探着。不错,管道系统果然沿着外墙向左右伸展出去。里面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他溜下去,侧身扭动爬行,向前经过一个又一个房间。

这些就是他现在需要知道的全部情报了。他踮脚一跳,屁股的高度已经超过地板,这样只需借助双臂的力量和摩擦力,就能够把自己拉出来。也就是说,他只能用这种背朝后的方式进入通风管道。

嗯,太好了。现在可能已经有人在寻找他了,另外他也许会被下一伙拥进游戏室的孩子发现。他可不想让人发现这个秘密。简而言之,只要能从另外的通风孔出去,管道系统就可以成为他在空间站的一条预备通道。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爬不出通风孔的豆子,饥渴交加,死在通风孔处,直到某一天谁偶然揭开网罩时,看见他的骷髅正瞪着他们,而他的尸体早已在暖风中烘干了……

趁现在还待在这里,最好弄清楚自己能不能从里面盖好网罩,并从里面打开它。

他伸出手,好不容易才用一根手指钩到网罩,把它拖近。用一只手就能固定好网罩,从里面推开它也毫不费力。他甚至可以把网罩拉得足够紧,就算室内的人从另外的角度仔细观察可能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上网罩时,他必须把头侧过一边。这里没有掉头的余地。所以想往哪边走就得把头先朝向哪边。这下搞定啦。

他小心翼翼地把网罩推开,注意不让它落到地上。现在该集中精神爬出来了。

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终于意识到网罩是个有用的工具。将它抵在通风孔前的地板上,探出手抠住它的外缘,用力拽,就可以凭借杠杆作用把身体拉出来,让胸部够到通风口边框。身体拉出管道时被刮伤了,因为他的全身重量都压到了通风孔锐利的边框角上,但在这个位置总算可以借助肘部和手腕的力量了,撑起身体,穿过通风口,回到了游戏室。

他用心回想了一下在整个活动过程中用到的肌肉,又回想了一番在健身房里见过的那些器械。是的,他可以有意识地加强那几个部位的肌肉训练。

他把通风孔的网罩装回原来的位置,又掀起衬衫,看了看胸口被通风孔边框无情擦出的红印痕。出了一点血,有意思。如果有人问起,该怎么解释呢?回宿舍得试试在爬到上铺去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划出差不多的痕迹来。

豆子漫步走出游戏室,在离他最近的立柱处溜下去,直到餐厅那一层。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免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钻进管道是件重要的事呢?过去他也有过类似的经验,不知为什么要去做一件事,但最后却往往证明他做得没错:直觉比大脑更快地发现了危险。那么,这里的危险会是什么呢?

他没有进一步去探索管道系统,因为下意识里还没有感到迫在眉睫的危险。而他之所以要查明管道系统的基本情况,则是因为忘不了婴儿时窝在水箱里那种万念俱灰的感受。不管将来会不会出现预见不到的危险,做点准备总是没错的。这就叫童年记忆的反射吧。卡萝塔修女告诉过他,人类有很多行为其实都是对儿时遇到过的危险的一种惯性反射。当时,豆子并不觉得这话说得多在理,只是没与修女争论。现在,他发现她说得太对了。

有朝一日,说不定真的要靠这条狭窄危险的管道救自己一命呢。

豆子没有在识别器上扫描掌纹去弄亮“绿褐绿”的指示灯。他对自己宿舍的位置很清楚。怎么会忘呢?不久前还待在那儿。现在他已经记住了空间站里从宿舍到探索过的每个地方之间的路线。

回到宿舍,迪马克还没将那些吃到最后的人带回来。把与佩查交谈和观看两局课间小游戏的时间一块儿算上,他的整个探险也没用到二十分钟。

他笨手笨脚地从下铺往上铺爬,有意让胸部在上铺边缘摩擦了一会儿,想在爬通风孔时擦伤的部位旁边擦出个同样的伤痕来。“你搞啥呢?”睡在旁边铺上的一个新兵问。

既然他们不可能知道真相,他也就实话实说了:“我想在胸口上擦一道伤痕出来。”

“我要睡觉了。”另一个男孩说,“你也该睡了。”

“小睡时间,哼。”又一个男孩说,“我觉得自个儿就像四岁娃娃那么傻。”

豆子听到这话不禁有点好奇,这些孩子来这里之前是怎样生活的?小睡一下怎么就会让他们想起四岁时的生活呢?

卡萝塔修女站在帕勃罗·德·诺切斯身旁,看着抽水马桶的水箱。“老式水箱,”帕勃罗说,“诺特梅卡罗牌的,在荷兰刚开始国际化那阵子很流行呢。”

她揭起水箱盖。很轻便,是塑料制的。

他们从厕所出来时,陪同他们参观的办公室经理好奇地看着卡萝塔修女。“使用这个厕所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她问。

“不会的。”卡萝塔修女说,“我只是来看看,没别的意思。这是与舰队有关的事。如果你不对其他人说起我们来这里看过的话,我将十分感激。”

当然,差不多可以肯定她不会对别人说这事。卡萝塔修女想,这事说起来就像街头巷尾的无聊闲谈。

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避过了众人的耳目,在这幢建筑物里开设器官工场,从事这种牟取暴利的邪恶生意呢?魔鬼就是这样来诱惑支持他的人——很多的钱,直到收买了他们的灵魂才抛弃他们,让他们独自去面对炼狱的烈火。

走出这幢房子,她再次询问帕勃罗:“他当时真的藏在那里?”

“他实在太小了,我见着他时他正在地上爬,半个肩膀和胸口都湿淋淋地往下直淌水。我还以为是他自己尿的呢,但他说不是。后来又跟我比划,意思是从水箱里出来的。他身上这里,还有这里,这里,”帕勃罗一边在自己身上指点示意一边说,“都是被压伤的红印子。”

“他当时就能说话吗?”她问道。

“说得不多,就会几个词。那么小一丁点的东西,我都不敢相信他能说呢。”

“他在那里面待了多长时间?”

帕勃罗耸耸肩。“不清楚。那会儿他身上的皮皱得跟老太太一样,浑身冰凉。我那阵子想,他活不了啦。那水又不像游泳池的水那么暖和。他出来还是嫌冷,整个晚上都在打摆子。”

“很难想象为什么他居然没死。”卡萝塔修女说。

帕勃罗笑起来:“只能说是上帝的奇迹。”

“是啊。”她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去领会上帝的工作和旨意:他是怎样创造奇迹的。或者他为什么要创造这个奇迹。”

帕勃罗耸耸肩。“让上帝做他老人家自己的事去吧。我可得忙着打工和生活,照顾好自个儿。”

她抓着他的手臂。“你把一个迷失的孩子从谋杀中救出来,上帝看见你这样做会爱你的。”

帕勃罗沉默了。卡萝塔修女能猜得出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造了那么多孽,能被善行洗刷掉多少?做这点儿好事够不够把自己从地狱的边缘拉出来?

“善行并不能洗刷罪孽。”卡萝塔修女说,“但知过能改,就能得到救赎。”

帕勃罗耸耸肩,神学可不是他的特长。

“你并不是在为你自己做好事。”卡萝塔修女说,“你做这些是因为上帝和你同在。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就是他的手、他的足、他的眼和他的唇。”

“我想那孩子才是上帝。耶稣不是说吗,如果你为小孩子做了什么,也就是为我做了什么。”

卡萝塔修女笑了。“你做了什么好事,到时候上帝自会结算清楚,咱们只需要尽心侍奉他就行了。”

“他是那么个小可怜儿。”帕勃罗说,“但上帝却附在他身上。”

出租车停在帕勃罗的公寓前,他下车时,卡萝塔修女向他祝福道别。

为什么我一定要亲眼去看看那个厕所呢?对豆子来说,我能做的工作已经全都完成了。昨天,他已经乘飞船离开地球。为什么我心里还抛不开他的事呢?

因为他能活下来是不可思议的,这就是答案。几年来他随时可能倒毙在街头,营养严重不良,按道理他的心智也该受到重创,更何况他的身体几乎没怎么发育。

这就是她不放弃追查豆子身世的原因。他可能已经受到损害了。也许他本来就发育迟缓,也许他聪明得让人难以想象,虽然丧失了一半智力,却仍旧是个天才。

她想起圣马太[1]反复地讲述耶稣孩童时期的所有经历,而圣母却把这些事珍藏在心中。豆子不是耶稣,我也不是圣母。但我把这个男孩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来疼爱。他做出的那些事,同龄孩子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能做得到。

再也找不出一个像豆子那样,不满一岁就意识到危险,而且能够立即行动起来的孩子了。那么大年纪的一般孩子也许能爬出婴儿床,但却不会到厕所的水箱里去躲几个小时,最后还活着出来求救。如果我把这称为一个圣迹,那么我就必须查清楚一切。搞器官工场的人是地球上的渣滓。豆子具有非凡的天赋,他一定有非凡的父母。

在和豆子一起生活的那几个月里,她始终在调查豆子的身世,但却没查出任何一宗有可能涉及豆子的诱拐案件。相关时期根本没有诱拐孩子的案件记录,甚至没有一起可能让某人捡到一个幸存婴儿的意外事故发生。不过这不能作为证据——并非所有失踪孩子的消息都登过报纸,而且网络上也查不完当时的所有报纸,因为有些报纸从不存档。豆子的父母肯定才华过人,受到世界关注——不是吗?他那种智能怎么可能来自普通的父母呢?一个圣迹难道不是在另一个圣迹的基础上产生的吗?

无论卡萝塔修女如何努力想让自己放心,还是做不到。豆子不会再像原来那样了。他现在进了战斗学校。他一定能抓住机遇,最终当上一名伟大的舰队指挥官。但是有谁真正了解他呢?他不是一个凡人的可能性大吗?他超常的智力,如果不是上帝赋予他的,那又会是什么人和别的什么赋予他的呢?

总之,除了上帝,谁能创造出一个这样的孩子?

卡萝塔修女把脸埋在手里。这些想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寻觅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取得的这项了不起的工作成果呢?

妖异现身,那就是给我们的警示,她在心中默念道。虫族,那些蚂蚁一样的怪物正准备毁灭地球,正像先知预言过的。我们早就知道那些怪物的存在,多年前马泽·雷汉率领人类舰队,九死一生,才侥幸战胜了那些可怕的恶魔。但它们又卷土重来了,圣启者约翰[2]说过,当它再来的时候,将会有一个先知现身。

不,不。豆子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他不会是恶魔,也不可能是恶魔的仆人。他只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在世界陷入最大的危机中时,上帝让他来保护人类。我了解他就像一个母亲了解她的孩子。我绝不会看错的。

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立即打开电脑开始工作,搜索新的线索,查阅至少五年前的科学工作报告,尤其是那些涉及人类DNA改造的研究成果。

在等待搜索程序自动搜索网站和进行信息分类的一小段时间里,卡萝塔修女走到还没来得及洗涤的那堆衣物前。她不会去洗这些衣物。她把豆子用过的被单和枕套同衣服一起放进一个塑料袋,密封好。豆子穿过这些衣服,睡过这些被单枕套。他的肌肤接触过这些,就会在上面留下一些东西。至少几丝头发。不过这也许就足够进行一次完整的DNA分析了。

他是个奇迹,但她还需要弄清这个奇迹神奇到何种程度。因为她的使命不是把孩子们从世界各地的残酷街头拯救出来,她的使命是帮助拯救按上帝面貌创造出来的整个种族——人类。直到今天,她的使命仍然不变。如果这个孩子,这个她真心爱护、把他当成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她一定要查明问题,并且把最终结果告知有关人士。

注释:

[1]马太,耶稣十二门徒之一。

[2]约翰,耶稣十二门徒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