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治凶兽(6)

1903年10月12日,始终对日俄战争的前景忧心忡忡的田村怡与造最终因积劳成疾而去世。他虽然没有儿子,但三个女婿均在日军中飞黄腾达。而参谋次长的职位最终还是落到了儿玉源太郎的手中。儿玉此时已是身兼内务大臣、文部大臣、台湾总督的当朝权贵。但是他一到参谋本部便勒令绘制朝鲜半岛军事地图,彻底推翻了田村此前的本土防御战略,要求参谋本部作好1903年年底便与俄军全面交战的准备。

儿玉之所以如此积极,很大程度上是受俄国在远东强硬姿态的刺激。1902年作为对英日同盟的回敬,沙俄帝国除了强化与德国的传统友谊之外,还与法国发表了“维持远东现状及全局和平,保全中国与朝鲜之独立”的联合声明。沙俄帝国之所以不顾德国的反感,急于与法国结成同盟,源于其糟糕的财政状况。在沙俄帝国总计高达40亿卢布的外债之中,法国一家便持有了四分之三。为了筹措战争经费,沙俄自然不得不求助于当时的“世界金主”——法国人。

自持与德、法的同盟关系足以压制英、日的沙俄帝国随即于1903年4月拒绝履行与满清政府此前达成的撤军协定。1902年9月撤出山海关、锦州一线的俄国陆军继续盘踞着由旅顺、营口经奉天、长春、吉林至哈尔滨的大片土地。应该说沙俄帝国此举即便在国内也招致了财政大臣维特、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等稳健派的反对。而陆军大臣库罗帕特金虽然主张在春季的泥泞中撤军,但也从军事的角度希望俄国陆军能够在1903年的冬天收缩到以哈尔滨为中心的所谓“北满”地区。

应该说维特和库罗帕特金均属于沙俄帝国末期颇为优秀的军政干才。他们之所以主张撤军,并非是畏惧英、美干涉或日本的战争威胁,而是着眼于长远的考虑。1903年7月沙俄贯穿中国东北的中东铁路便可全线通车。在代表国内新兴资本阶层的维特看来,沙俄帝国已经具备了从经济上蚕食中国东北的能力,继续驻军毫无意义。而代表沙俄军方势力的库罗帕特金则是从军事上考虑,希望能够缩短战线,以摆脱兵力分散和补给不畅的窘境。但是他们的合理化建议却遭到了一个有实无名的“皇叔”搅局,他便是沙俄帝国关东州总督——阿列克谢耶夫。

阿列克谢耶夫的生父据说是曾经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窃取中国东北10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在婚外情和私生子泛滥的欧洲,阿列克谢耶夫似乎并未从自己的皇室血统中获得什么政治优待。1863年自俄国海军士官学校毕业之后,阿列克谢耶夫便继承了家族的衣钵,开始了四海为家的海军生涯。

日本媒体曾污蔑阿列克谢耶夫身为海军上将,却因为晕船而从未登舰。事实上阿列克谢耶夫在海军打拼了40年,虽然没有什么显赫的战功,但也毕竟以巡洋舰舰长的身份进行过全球巡航。阿列克谢耶夫真正坐上升迁快车道则是1898年沙俄强租旅顺口之后。考虑到旅顺不冻港对俄国海军的重要意义,沙俄帝国令身为太平洋舰队司令的阿列克谢耶夫兼任当地军政合一的殖民机构“关东州”的总督。

主政“关东州”令阿列克谢耶夫血管里亚历山大二世的基因全面爆发。他先是在旅顺大兴土木,大规模扩建要塞和城区。更利用八国联军侵华之际,强占了本不属于沙俄租界范围的金州城,将当地中国官员和驻军悉数送去库页岛充当苦力。阿列克谢耶夫“开疆拓土”的本领,令沙皇尼古拉二世对他另眼相看,任命其为与满清交涉东北事务的俄方全权谈判代表,至此晋升为海军上将的阿列克谢耶夫终于跻身了沙俄帝国的决策层。

身为封疆大吏的阿列克谢耶夫自然不甘心拱手让出自己的地盘,而1901年1月出访远东的沙皇亲信别卓布拉佐夫也与之沆瀣一气。别卓布拉佐夫刚刚从商人布里涅尔手中买下开采日本海中郁陵岛、图们江上游、鸭绿江流域森林的特许权,一心想着在中朝边界开办一个类似于印度东印度公司的殖民机构获利。当然别卓布拉佐夫“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窃取自然资源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引来了沙俄宫廷许多达官显贵的参与,甚至连皇后玛丽亚亦有入股。

在别卓布拉佐夫及其背后的利益集团游说之下,尼古拉二世以防御日本对南满支线的威胁为名,要求俄军乔装成伐木工人、护林员向毗邻朝鲜半岛的凤凰城、安东扩张。原本便散布于东北各地的俄国陆军至此更显孤立。而为了追求自身的利益,别卓布拉佐夫更频繁插手远东军事事务,甚至要求俄军着便衣进入朝鲜境内,收买中国东北的“胡子”借以除掉敢与之争利的其他欧洲国家及日本商人。这一建议连阿列克谢耶夫都觉得不靠谱,只派出几十名退役士兵敷衍了事。

曾于1901年6月动用财政部的力量强行接收别卓布拉佐夫创立的东亚实业公司中的宫廷事务处股份的维特,此时再次站出来试图阻止这个疯狂的“近卫军”。但此时这位老臣已然失宠,1903年5月15日别卓布拉佐夫被任命为御前大臣。三个月之后,把持沙俄经济十年的维特被解职。就在维特黯然下野之时,尼古拉二世下令设立远东总督府,阿列克谢耶夫成了沙俄帝国贝加尔湖以东无可争辩的最高长官。

除了需要统辖包括堪察加半岛及库页岛在内的辽阔疆域之外,处理沙俄与远东邻国的外交事务也属于阿列克谢耶夫分内的工作。不过日本政府显然无心去和这样一介武夫交涉。8月12日,日本驻俄公使栗野慎一郎亲自向俄国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递交了日本政府解决两国争端的提案。这份提案没有超出伊藤博文“满韩交换论”的范畴。俄国政府的回应也依旧是老调重弹:满洲我不放弃,韩国我也要努力争取。

10月6日,在日本方面的坚持之下,谈判地点移师东京。面对日本外相小村寿太郎所坚持的日俄应彼此尊重既得利益的要求,阿列克谢耶夫虽然接到了拉姆斯多夫“采取一切措施阻止战争爆发”的指示,但却依旧坚持日本应全面从朝鲜半岛撤军,且日俄的势力范围分界应是北纬39度线。阿列克谢耶夫所作出的这一反提案,显然有照顾别卓布拉佐夫及沙俄贵族们在鸭绿江流域的商业利益的考量。

面对沙俄这头横亘于欧亚大陆之上的巨兽,日本参谋本部虽然已经拟定好了攻势作战的计划(大山岩于6月22日甚至向天皇睦仁奏报说:“解决朝鲜问题唯有今朝。”),但明治政府依旧感觉心里没底。12月14日,在征求了坚持要将各国在中国东北商业利益纳入谈判的英国同意之后,日本作出了最后的让步:只要俄国允许日本在朝鲜半岛驻军,日本可以将鸭绿江两岸50公里的范围划为中立区。这份修正案虽然没有明确说是最后通牒,但是日本政府却已经做好了全面战争的准备。12月28日,明治政府颁布紧急敕令,公布了战时大本营修改条例,联合舰队也进入了全面动员的状态。

穷兵黩武

1904年2月4日拂晓,65岁的伊藤博文冒着初春的寒冷走过二重桥,来到了在普通日本民众心目中早已异化为神域的皇宫。在那里,已经52岁且身患糖尿病的天皇睦仁彻夜未眠,正等待着这位股肱老臣来为自己分析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战争走向。

为了战胜不可一世的强邻,明治政府从1895年甲午战争结束之后,便以“三国干涉还辽”的屈辱为契机,号召全国民众展开卧薪尝胆式的疯狂战备。节节攀升的军费在巅峰的1898年甚至达到了政府年度预算支出的51%。在牺牲了无数国民生计的前提下,日军不仅完成了所谓的“十年整军计划”,更为了实现天皇睦仁“国家前程尚为辽远,望以赤诚来达到他日目标”的上谕而展开了一系列几近残酷的训练。以上情况最终引发了“八甲田事件”。

八甲田山是位于日本本州岛东北部青森县境内的十余座复式火山的总称。由于纬度和海拔较高,冬季的八甲田山长绵积雪,直到今天除了滑雪爱好者外也鲜有人问津。但是1902年1月23日,组建仅四年的日军第八师团派出了由大尉福岛泰藏与神成文吉分别率领的两支步兵分队冒雪进山。

这次高纬度极寒条件下的行军测验,出自于第八师团的首任师团长立见尚文之手。作为在甲午战争中从朝鲜半岛一路打到鞍山、牛庄的甲午悍将,本州岛中部三重县出身的立见尚文深感日军在冬季作战中的孱弱。接手以青森、秋田、山形三县的“关东雄兵”组成的第八师团之后,立见尚文决心将它打造成一支未来可以驰骋中国东北战场的精锐之师。

立见尚文老家三重县虽然也有山脉险峰,冬季亦有大雪,但毕竟比邻太平洋,属于亚寒带气候,与八甲田山极端恶劣的自然条件有着本质上的差别。1月27日,以精干小分队形式自西向东横穿八甲田山脉的福岛泰藏所部38人除1人因为腿部负伤被送回外,悉数安全抵达青森县城。而就在第八师团的高层弹冠相庆,自认演习任务即将圆满完成之际,在八甲田山脉的西侧,日军巡逻队在军营外1公里处发现了一个早已冻饿而死但却依旧杵枪站立的军士,经核实这位正是神成文吉所部的伍长——后藤房之助。

顺着被大雪掩埋到腹部的后藤房之助僵硬不倒的尸体,第八师团随即动员上万名士兵进山搜寻。但最终仅收容了随行的军官教导队负责人山口鋠少佐在内的11名幸存者,而包括神成文吉大尉在内的另外199人则全部遇难。如此可怕的非战斗减员,令日军此后长期视高纬度极寒地区作战为畏途。直到1932年才在该地组织了第二次冬季行军,圆满成功后还大肆宣称是“踏破魔山”。

八甲田事件只是日军在备战过程中各种演习事故的冰山一角。之所以如此密集地展开高强度训练,完全是日俄陆军数量上空前悬殊的对比所造成的。日军虽然大肆扩充,但仅在远东地区俄国陆军便部署了172个营,兵力上对合计相当于156个营的日本一线地面部队仍具优势,何况通过西伯利亚铁路,总兵力高达207万人的沙俄帝国陆军还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增援。在武器装备也同样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日军只能寄望于提高兵员素质。

由于联合舰队在甲午战争中的出色表现,日本海军一扫过去军费分配中“陆主海从”的颓势,有了充足的经费支持。日本海军舰政局长佐双左仲于1896年提出了与陆军并驾齐驱的“海军发展10年规划”。这一规划由于以新购6艘战列舰和6艘装甲巡洋舰为核心,因此又被称为“六六舰队”方案。应该说,这份总计需要耗费2.13亿日元的方案在获得了满清政府大笔赔款的日本政府看来并非完全不能接受。于是向来对海军颇为抠门的日本国会大笔一挥便批准了相关拨款,有了钱的日本海军随即像购物狂一般冲入国际军火市场。

“六六舰队”的主体是由铁甲舰进化而来的战列舰。1894年,为了筹备甲午战争,日本海军已经向英国泰晤士铁工所订购了性能压倒北洋水师“定远”号、“镇远”号的“富士”号和“八岛”号两舰。对于这两艘雄视东亚的巨舰,日本举国上下欣喜若狂,在天皇睦仁将“富士”号定为自己海上阅兵御召舰的同时,日本海军又向英国订购了4艘“富士”级的改进型——“敷岛”号、“朝日”号、“初濑”号和“三笠”号。

作为人类战争科技所孕育出的钢铁猛兽,每一艘战列舰都是吞噬国家财政的饕餮。1901年就在英国著名造舰家邓恩拿出综合了多项连英国海军都未应用的新技术的“三笠”号图纸之时,日本海军突然发现自己的“金卡”已经刷爆了。巨额的军费开支早已令日本政府的财政濒临崩溃。一再的增税更令日本工商业奄奄一息,加上受中国义和团运动所导致的出口疲软,日本政府已经无力再为海军购买相当于36万日本人年收入总和的“三笠”号了。

走投无路的日本海军大臣山本权兵卫只能去找自己的前辈西乡从道想办法。西乡从道主政海军时曾有一个颇为不雅的诨号——“原来如此”大臣,指的是西乡对海军各项事务一窍不通,遇到技术问题往往要下属反复解释,才最终表示“原来如此”。但西乡从道却有自己的为官之道。在他看来自己身为海军的掌门人,并不需要事事精通,只要能够为海军申请到经费便是善莫大焉。面对山本权兵卫的困局,西乡从道毅然挪用自己所主管的内务省经费,先行向英国方面支付了订金。随后又以如不拨款,自己便伙同桦山资纪、山本权兵卫到二重桥切腹谢罪为要挟,令国会乖乖掏出了银子。

鉴于“吉野”号在黄海海战中力挽狂澜的作用,甲午战争前后日本海军在孜孜以求重型战列舰的同时,也在全力购置新型航速较高且具备装甲防御的大型巡洋舰。1896年日本海军找到了“吉野”号的设计者——英国人瓦兹爵士,希望他能够为日本再量身定制2艘装甲巡洋舰,是为“浅间”号和“常磐”号。而为了平衡与西方列强的外交关系,也为了能够兼容并包地吸收欧洲先进的海军科技,在“浅间”级2艘巡洋舰紧锣密鼓地建造的同时,日本海军又向德、法分别订购了“八云”号和“吾妻”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