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治凶兽(5)

儿玉源太郎之所以能够很快在台湾总督的任上取得成绩,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的用人策略。早在1894年身为陆军次官的儿玉在宇品港为出征的士兵送行之际,他便招揽了一位失意政客——后藤新平。后藤新平的本职工作是医生,但除了医术精湛之外,后藤新平还有一套自己的治国理念。1889年身为内务省卫生局局长的后藤曾发表过《国家卫生原理》一书,表面上看是推广西方的医疗理念,但字里行间展露出的却是对时政的看法。

不过后藤新平出身水泽藩的贫寒之家,在日本政坛缺乏有力的支持,他的政治主张非但没有被赏识,更由于介入自由党和萨长同盟的纠葛,而一度被解除职务,险些锒铛入狱。在与儿玉源太郎结识之时,后藤新平不过是一个在宇品防疫站中工作的普通医生。但是慧眼如炬的儿玉却将后藤引为心腹,而在赴任台湾之后,后藤新平更以所谓的“生物学原则的殖民地经营法则”为儿玉打出了一片天地。

后藤新平的施政理念虽然听起来玄乎,但总结起来无非是“因势利导、渐进同化”而已。与过去历任总督以军事手段一味高压不同,后藤新平一方面尊重台湾的民风、民俗,丈量和开垦土地,加强台湾全岛的基础建设,同时废除“三段警备法”,实行“保甲条例”和“警特统治”。当然,后藤这些举措无非是为了更好地为侵占台湾服务。在恩威并举之下,日本工、商业资本开始大举进入台湾,各种地租和蔗糖工业的收入很快使台湾摆脱了“财政黑洞”的地位,而台湾驻军也逐渐走出了疲于奔命的阴影。在得到了桂太郎的指令后,儿玉迅速抽调了一个步兵大队为骨干的混成支队,准备配合海军陆战队攻占厦门。

8月24日,厦门的日籍寺院东本愿寺布教所突然失火,“和泉”号上的海军陆战队随即登陆。但此举随即招来了英、美、俄、法四国的强势反弹,驻厦门的英国领事更出面指证,说东本愿寺的火根本就是日本和尚自己放的。面对千夫所指的日本政府只能在8月28日中止了台湾总督府的出兵计划。事后儿玉虽然提出辞职,但最终还是被留任台湾,倒是山县有朋内阁于9月25日不得不总辞职。

值得一提的是,在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日本海、陆两军于厦门制造事端的同时,由孙文于台湾遥控指挥的兴中会武装也于1900年10月8日于广东惠州三洲田发动起义。革命军一度攻占新安、大朋、惠州、平海等地,发展至数万人规模,但很快便在粮饷不济的情况下归于瓦解。近代有学者指出,孙文所发动的惠州起义在一定程度上是希望能够得到厦门方面日军的支持,但由于日本方面的首鼠两端,而最终无力为继。

穷兵黩武——日俄战争前日本的全力备战

满韩交换

1901年1月28日,满清政府全权代表庆亲王奕劻及李鸿章在北京与西方列强展开谈判的同时,一支法国陆军小分队开始向河北、山西交接的太行山要隘——井陉关展开进攻。八国联军方面对此次军事行动的解释是清军“驻扎井陉相逼,必须先退,彼国方肯撤兵”。但联系到此时李鸿章正利用各国对华政策的分歧,在谈判过程中谋求将赔款降到最低,作为联军司令的瓦德西无疑希望在军事上给予满清政府更大的压力。

满清政府虽然在京津、东北一线兵败如山倒,但是终究是一个东方大国。在井陉一线集结有大同镇总兵刘光才、湖北勤王总兵方友升所部上万人,法国陆军的进攻自然讨不到什么便宜。不过李鸿章担心节外生枝,随即命令守军“退兵晋境,不准一人一骑东出”。

满清政府的退让并不能让侵略者止步。1901年4月,瓦德西下令德、法联军六千余人越过清军弃守的井陉一线向山西境内的娘子关、固关一线进犯。瓦德西的此次军事行动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但却足以说明此时八国联军已呈强弩之末的态势。云集于京津一线的各国军队龃龉不断。兵力最多的日军拒绝进入山西境内;英、俄两国则由于修筑军用铁路的用地问题一度武装对峙,险些兵戎相见。至于分赃不均导致的小规模火并更是屡有发生。

各国利益诉求上的分歧除了造成军事上的相互扯皮之外,更反应在与满清政府的谈判过程中。西方各国要求满清政府严惩“战犯”,而为了在中国扶植更多的亲日派,日本却力主对端王载漪等人从轻处罚。在诸多皇亲国戚保全了首级之后,满清政府也大力惩办祸首,除了各地清军开始围剿义和团武装之外,包括庄亲王载勋、山西巡抚毓贤在内的一干主战派大臣也被勒令自尽。

在诸多被用于平息列强之怒的牺牲品中,比较值得一提的是军机大臣赵舒翘和黑龙江将军寿山。这两位不仅死得冤枉,更死得艰难。赵舒翘被赐死之后,先是吞金,然后又服用砒霜,最终家人只能用绵纸遍糊其七窍,再灌以烧酒,反复数次才最终离世。寿山的经历与赵舒翘相近,也是自行吞金未死,不过身为武将,他选择了让部下向自己开枪。但不知道是枪法还是心理因素的原因,部下连开三枪,寿山方始气绝。

除了惩凶之外,西方列强关于满清政府的赔款数目也各有算计。法、德、俄三国均力主最大限度地压榨中国,而英国和日本则出于各自的考量,希望能给予满清政府以喘息之机。最终出兵最多的日本所获的赔款不及法国的一半,日本国内纷纷抱怨“少得令人失望”。但这种“宽容”的姿态却换来了满清政府对日本的另眼相看。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期间,竭力保护满蒙贵族府邸的日本人川岛浪速被聘为客卿二品的北京警务厅总监督,此举开启了日本和满清政府最后十年的“蜜月期”。

日本之所以急于与满清结盟,自然是为了对抗鲸吞东北的沙俄。就在八国联军仍在北京与李鸿章交涉之际,沙俄帝国已经密谋单独与满清政府签署旨在独霸中国东北的《暂且章程》。眼见焦头烂额的满清政府即将向沙俄妥协,日本驻华公使小村寿太郎连忙发出警告:“若东省阴为俄有,英必占长江,德必踞山东,日本亦不得不起而争利。”

日本政府虽然表面给予满清政府“精神上的支持”,但是深知自身国力仍不足以阻击沙俄南下的伊藤博文等人却在满清政府拒绝与沙俄单独媾和之后,试图与沙俄瓜分东北亚以缓和矛盾,这便是著名的“满韩交换论”。所谓“满韩交换”,指的是以日本承认俄国对中国东北的支配地位,换取俄国放弃对大韩帝国的支持,任由日本操控朝鲜半岛。

有趣的是伊藤博文带着自己的方案,于1901年9月以私人身份访问沙俄之际,一个名叫田中义一的少壮派军人主动找上了门来。田中义一此时仅是一个参谋本部第二课的中尉,不过身为“俄国班”的成员,田中义一曾长期在沙俄以军校留学生的身份秘密展开间谍活动,对沙俄帝国的贪婪和虚弱均有直观的认识。他力劝伊藤博文不能向沙俄妥协,解决日俄争端的唯一出路只有战争。

伊藤博文此时已年过六十,被三十七岁的田中教训了一番,内心的郁闷不言而喻。不过田中义一毕竟是长州藩的后进晚辈,山县有朋和桂太郎的爱将,况且伊藤博文也认为田中所说并非全是浪语。事实也的确如田中义一所预料的那样,沙俄不仅拒绝“满韩交换”,更以“临时训练锚地”和“捕鲸港”的名义强租了朝鲜半岛南端的马山浦。

马山浦位于朝鲜半岛的东南端,不仅是沙俄舰队从海参崴前往旅顺、大连的绝佳补给点,更是扼守对马海峡的咽喉。昔日蒙元帝国第一次远征日本也是从这里出发的。显然沙俄在迟迟不肯从中国东北全面撤军的同时,还打算独霸朝鲜。但就在伊藤博文失望地结束了其俄国之行时,一个天大的利好消息却从遥远的伦敦传来。英国意欲同日本结盟。

很少有人知道英日同盟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德国皇帝威廉二世。进入20世纪的欧洲,随着昔日“铁血宰相”俾斯麦的离去,由其所构架的欧洲均衡格局也轰然倒塌。面对与法国在普法战争结下的冤仇,德国迫切需要在英、俄之间寻找一位盟友,以免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应该说,对于雄踞中欧,拥有世界一流陆军和军工系统的德意志帝国,英、俄都没有理由拒绝威廉二世伸出的橄榄枝。但向来自负的威廉二世不仅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奢望,更希望挑动英俄双虎相争,以便坐收渔翁之利。

1899年10月爆发的第二次布尔战争本是德、俄联手推翻英国世界霸权的绝佳机会。沙皇尼古拉二世曾亲自前往德国,试图说服威廉二世同他一起将英国人干掉。但是威廉二世深知俄国的目标无非是利用英国深陷南非之际,谋取阿富汗和波斯的利益,而这些地区对德国而言毫无意义。在得到了英国对柏林—巴格达铁路计划的支持和从西班牙手中买下了加罗林、马里亚纳群岛之后,德国果断抛弃了与其颇有渊源的布尔共和国。

第二次布尔战争虽然最终令英国将其非洲南部的殖民地连成一片,来自世界最大的兰德金矿的黄金更令伦敦迅速成为全球金融业和黄金交易的中心,但是英国也深刻意识到了自己陆军力量的不足。要弥补自己的短板最佳的方案便是与吹嘘只要英国人敢在波罗的海登陆,派出警察就可以将其轻松逮捕的德国结盟。英国著名的新帝国主义论者——殖民地大臣约瑟夫·张伯伦【3】首次提出了英德联盟的构想,以便在从巴尔干延伸到朝鲜的辽阔战线上对抗沙俄。而面对张伯伦的提案,威廉二世自作聪明地提出应该将日本引入这个联盟之中。

威廉二世的如意算盘是挑动英、日在远离欧洲的东北亚与沙俄火并,自己则全力打造一支不弱于英国的海军。应该说威廉二世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错误地估计了结局。1902年1月20日,在德国始终保持着游离状态的情况下,《英日同盟协定》正式签署。随后英国开始与德国的老对手法国展开了包括非洲、北美、东南亚及太平洋岛屿等众多殖民地边境问题的一揽子谈判。显然在英国勾勒的未来世界政治地图中并没有预留德国的位置。

不过威廉二世并没有放弃自己挑动英俄战争的计划。1902年的夏天,他亲自前往爱沙尼亚的塔林。在这次著名的雷维尔港会晤中,威廉二世不仅再度搬出了自己发明的“黄祸”【4】论,以上帝的口吻指引自己的表弟说:“你的未来在东方,你肩负着神圣的使命——从黄祸中拯救基督教世界。”甚至在分手之际,威廉二世还让自己的座舰打出“大西洋海军上将向太平洋海军上将致敬”的旗语。

对于自己昔日情敌的怂恿,尼古拉二世做何感想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在雷维尔港会晤之后,尼古拉二世的确制定了一个天马行空的20年造舰计划。尽管每年军费仅900万卢布的沙俄帝国无力负担沙皇陛下价值17亿的野心,但是从1895年到1904年的近10年时间里,沙俄海军还是新增了15艘新型铁甲舰。除了俄国各大造船厂的全力营造之外,沙俄还分别向美、法订制了2艘崭新的装甲舰——“列特维然”号和“皇太子”号。

与全盘需要“外援”支撑的满清和日本不同,沙俄购买这2艘军舰很大程度上是秉承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理念,吸收世界先进的海军技术。以“列特维然”号为蓝本,沙俄尼古拉耶夫工厂于1903年完工了俄国海军第一艘真正意义上的前无畏舰——“波将金”号。而继承“皇太子”号法国血统的则是波罗的海工厂出品的五兄弟——“博罗季诺”号、“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号、“鹰”号、“苏沃洛夫公爵”号和“光荣”号。这些新锐战舰的陆续服役,令沙俄海军迅速跃居世界第三的宝座。强大的军备令俄国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自负地对伊藤博文说出“战争开始时可能对我们不利,但最后必定以日本的失败而告终”的豪言。

各怀鬼胎

1902年返回日本的除了失意的伊藤博文之外,还有踌躇满志的田中义一。此时日军正经历着一场吐故纳新的大换血。1899年曾拟定甲午战争全盘战略和作战部署的日军参谋次长川上操六去世,面对在军中人望极高的候补人选——儿玉源太郎,时任参谋总长的大山岩出人意外地选择了长州藩出身的寺内正毅和来自武田信玄故乡甲斐国的田村怡与造。

大山岩此举固然有平衡陆军内部派系的考虑,另一方面玉源太郎所擅长的是战术指挥,在日俄交锋的举国大决问题上,日军需要号称“今信玄”的田村怡与造来泼泼冷水。田村怡与造和与之齐名的“今谦信”小川又次相比,无疑是一个用兵谨慎的稳健派。在他看来日本独力与沙俄对决毫无胜算。“上兵伐谋,次者伐交”的道理,熟读《孙子兵法》的田村不可能不理解。日本虽然与英国结成了同盟,但是在朝鲜和中国东北的地面战中,日本还需要满清政府的协助。

在田村怡与造不到一年的短暂任期内,他的主要工作便是推进中日陆军的合作交流。而与八国联军入侵之前,日本着眼于扶植张之洞所部的南洋新军不同,田村怡与造所看好的是继李鸿章之后出任北洋大臣的袁世凯。1902年田村甚至专程前往保定拜访袁氏,接洽所谓“中日军事合作”的事宜。

在大山岩和田村怡与造的努力之下,袁世凯不仅接收了大批日军军官为北洋新军顾问,在军队中推广“左肩枪换右肩枪”的日军操典,更与田村达成秘密协议。协议商定,在中俄或日俄之间爆发战争的情况下,组建“合组侦探队”实现情报互享。而为了武装中国陆军,日本政府也于1903年向袁世凯出售了大批武器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