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吗?也许吧。但我自己不这么认为。但是你知道,人们都是用这种方式来展现自己的‘全心全意’,表达自己的情感、慰问、温柔,即使是那些全身冰冷的人也是如此,不然美人鱼会很吃亏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是遗传我父亲,他是一个非常严格,而且表面上看起来非常严厉的老兵,不太会表达——即使当时我还是个学生,我都很反感可爱和温和,反感那种装腔作势的多愁善感和谦恭——反感所有那些隐藏在残忍的嫉妒、冷酷的自私自利以及欺骗背后的和蔼可亲。我从不喜欢那种感情用事的亲密友谊,不喜欢那种所谓的生死之交,但是却因为一次舞会上的竞争、一次诚恳的指责,甚至纯粹就是因为厌倦了,而突然结束了。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友谊,但是只有一次。我在那次儿戏的友谊中浪费了太多真挚的喜欢和忠诚,以及未得赏识的自我牺牲!从那时起,我就学会了如何更好地照顾自己。而且,对我来说,给我自己的心设防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和我年老的父母住在一起,从表面上看他们无趣且迂腐,但是他们都知道怎样才能为自己和我创造一个富有、温暖而且美好的生活,这为我的思想和情感提供了充足的养分。我仿效他们的行事作风、说话方式。这样一来,我就必定会变得非常怪异。在与年轻人在一起时,我的话语会掺杂某些传统的情感,如果这是从一个老兵的口中说出来的就完全情有可原,但是从他女儿口中冒出就有些奇怪了。在很多情况下,当其他人都感动得掉泪或者非常狂热的时候,除了尴尬,我真的没有任何感觉。但是,每当有的事情真的触动了我——美妙的音乐、诗歌,或者大自然的某种神圣,我就会变得非常沉默,完全无法融入周遭七嘴八舌的闲扯中。出于对外界言论纯粹的鄙视,我忽略自己的真实感受,摆出一副冷酷且挑剔的样子,忍受着他人说我不好相处,忍受着她们不愿和我分享那些私密的快乐,忍受着她们说我是一个无情的女孩。我对这些都报以微笑,而我的微笑却让那些靠在一起的灵魂深信我是一个无情之人。因此我便发现,她们之中没有一个博爱之人,我丝毫都不关心自己这种孤立无援的状态。因此,我与同性之人越来越远,很快我就发现,我与年轻男子之间也不是很合得来,这个看似更加强大的性别居然比我还软弱,而且一点也没有比女性更加友好;除此之外,他们还非常自负,一心想要我们顺从于他们的男性特权。通常这种顺从被称为少女般的质朴、女人般的温柔,和处女般的情感——这些顺从十之八九都是故意为之的蒙蔽手段,是对这群趾高气扬的生物的愚弄。在此,他们能够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所遇见的这种顺从和依靠难道不是对他们支配本性的最好增补,不是对他们较高意志的最动人的顺服,不是对他们最卓越的愿望和想法的最准确共鸣吗?当这出漂亮喜剧的目的达到之后,顺从面具就会立即被搁置一旁;我们的乖乖绵羊就会站起来,表示我们也拥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想法,还有自己的权力,于是那些漂亮的错觉便被猝不及防地驱散开来。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我就立即对其产生了深深的厌恶。然而,不久之后我便强迫自己笑出来,并告诉自己,自从地球上出现了人,这种闹剧就已经开始上演了!尽管如此,如果这群骄傲的生物仍然默许自己受尽欺骗,他们就必须想方设法地从中找出一些优势。但是我虽不能强迫自己加入这样的游戏,但我可以选择冷静旁观。我毫不在乎是什么使得这些卑鄙在他人眼中变得崇高。只需要取悦男人就可以?对于此我不必亲自上阵,因为我随我妈,一个被误认为是美人的女人。而如果要赢得一个男人的爱,那么这个男人就必须先赢得我的青睐,这样一来,这样的男人可能会给我带来伤害。但是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我其实常在想,无论你无不无情,在这个社会上,你的心都根本感受不到这些快乐的官员、学生,以及艺术家(他们都是优秀的舞蹈家)拥有欢欣鼓舞的仪表和完美无瑕的白色领巾,拥有着最盛气凌人的特权,任随自己受到诱惑,分享所有的胆怯、尴尬、娴静、甜美的生物,而这些生物自始至终都躲在他们的衣袖里偷笑。”
朱莉暂停了一会儿,情绪有些低落。“奇怪,”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经历呢!你肯定知道,亲爱的,这些事情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比你想得还要久远。我就快满30了!我是从18岁开始观察这些事情的——你可以算算。如果我在那时把自己嫁出去,那现在我的女儿可能都已经12岁了。但实际情况是,我现在是一个保存完好的老处女,而我唯一的爱慕者就是一个愚蠢的画家,他爱上我纯粹是因为心血来潮。”
“不,”安杰莉卡说,此时,她已经完全没有了画画的兴致,“我没遇到过那种情况,但是我一直以来也确实觉得男人都很愚蠢,因为,就像你刚才所说的,他们放纵自己陷入如此笨拙的把戏和诡计。可是,你认为他们不应该认识到你的价值,不应该为了你而自相残杀——就像他们为了那个希腊女人而攻打特洛伊城一样——这一点我真的不能理解!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么自高自大的,这么愚蠢的;我自己就认识一两个——虽然这样的人肯定很少,但只要你放低自己高昂的头就一定能找到。”
“是的,是这样,”朱莉接下安杰莉卡的话,“确实有一些。我也曾遇见过一个,就是因为他,我才受到了诱惑,最终也加入了这出喜剧,但是却因为没有演戏的天分而被否认。他叫什么,他是怎么认识我的,这些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他在很久以前就与另一个人结婚了,而且也许早已忘记了我的一切,也许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我——每个人都不会忘记这样的经历,即使一切都已逝去,但也会埋藏在你内心的某个角落;因为那时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是个有心的女孩子,所以我发现那时只是太明显了——我非常喜欢他——他在每个场合都会让我看到这一点——那时的他真的很好,而且一点都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自高自大,也没有自私自利,而且我也表现出我最本真的那一面,从不会卖弄风情,也没有多愁善感,他似乎也被我身上这种独特的气质迷得神魂颠倒。他很富有,而我们的家庭条件也还不错,换言之,我们的爱情之路没有受到任何外部条件的干扰。因此,即便我们还没有交换誓言,但是大家都默认我们是一对——我认为这个男人在放弃我时,肯定比那些将这个难得的男人让给我的姐妹要真诚许多。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也比普通的恋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更加冷静,更加矜持。我打心底认定这个男人就是我一生的选择,但是一直以来我心中都存在着一种无声的恐惧,一种共感的缺失——也许是我内心的这种预言性的冲动在警告我,不要百分百地完全投入。一天,我们正在讨论一个发生在巴西矿井中的事故,井下瓦斯爆炸,造成了五十名矿工死亡,这场灾难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并为这些遥远的死难者感到悲伤。所有人都在为这场事故哀悼。我一直沉默着;当我的未婚夫问我是不是被这场事故彻底惊呆了,我说我这是情不自禁,但是这种感觉和我看到历史上某些战争的感觉是一样的,一千年前,数万人因为那些战争而丧生。每天、每个小时,世界上的这些不幸都离我们如此之近,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如此可恶地对其漠不关心。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因为一场事故而感到如此悲伤,而这场事故之所以会引起我们的注意是因为最近的报纸都在讨论它;除此之外,它只是一场非常普通的矿难,甚至都没有配以一些可怕的场景照片。我刚一说完,他们就都开始攻击我——当然,刚开始是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并再次提及了我幼时的绰号——‘无情女孩’。最初我选择沉默,后来便开始对这些脆弱灵魂的指责发出反击,但是他们的气焰却越来越嚣张,其中最为激烈的言辞便是针对我舍不得给生病的小狗喂水,只愿帮助那些不会带来太多麻烦的人。我的朋友刚开始的时候一直站在我这边,但是后来也开始变得沉默了。但是,像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他一直这样——他无法向自己隐瞒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我绝不是一个非常温柔而且具有女人味的人。我好胜的个性让他觉得越来越厌烦——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现在,我所有的骄傲都不允许自己磨灭或者压抑自己真正的本性。即使眼泪就快夺眶而出,我都会表现出我的刚毅,为我自己抗争,为了自己那可怜的自我满足而去争取表面上的胜利。一个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胜利!从这天晚上开始,我明显觉察到我的爱人开始退缩了,而我‘最好的朋友’毅然决然地开始引导他越来越多地关注我的性格;而且,因为她自己拥有着一些我所没有的个性,而据说只要有这些个性,就能保证婚姻的幸福,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不到三个星期,他便与这位充满同情心的小姐订了婚,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但是,我从未说过她的半句坏话。当然,她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因为,也许我可能无法让这个男人过得更加幸福。那段时间,她让我承受了艰难的情感挣扎。要是我订婚了,我也许还会犹豫着要不要履行我的职责,照顾我可怜的妈妈。因为,你肯定知道,我的父亲非常突然地就去世了,而我这个无情女孩的母亲——在外人看来她也和她女儿一样无情——在她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比大多数过了银婚的老妇人多很多的热烈的爱。父亲去世后,母亲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陷入了一种半恍惚状态,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这于她,于我,都是莫大的折磨!”
她停了下来,然后又突然站起来,走到安杰莉卡身边,画架的后面。“对不起,亲爱的,”她说,“但是我觉得你该停笔了。你的画笔所雕琢的每一笔都会让这幅画越来越不像我。再仔细看看我——我真的是你画布上那位妙龄的、看着这个世界微笑的女子吗?十二年的否认、孤独,以及生活的埋没,难道这些都没有在我的脸上留下印记吗?那才是我真实的样子,也许我曾经幸福。他们都说,幸福可以永葆青春。但是,我——我已经非常老了!但实际上,我都还没有活过!”
她迅速转身走开,走到窗户旁边。
安杰莉卡放下她的调色板,轻轻地走到她身边,双手抱着这位情绪激动的朋友。
“朱莉,”她说道,“当你那样说的时候,你的一个微笑就足以让野兽驯服,让温和的男士为你疯狂!”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安杰莉卡,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啊,亲爱的,”她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常常嫉妒那些年轻的农村女孩,长着一张丑陋、迟钝的脸,为我们提供鸡蛋和牛奶,但是她们可以来去自如,与不同的动物接触!但是我——你能想象吗?在你身边常年都有这样一个人,你爱着她,但是却不得不把她看做一个死人,一个活着的鬼魂;不得不去听那个曾经安抚过你,但现在听起来却完全没有感情的声音;不得不去看那个曾经如此温情地望着你,但是现在却陌生且黯淡的眼神——而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声音,都来自你自己的母亲。年复一年——每当我试图离开她的时候,这个处于半死状态的人都会唤醒你心中的焦虑和不安。因为,当我忍受了一年之后,我就已经觉得自己被这样的情况击垮了,我牺牲了我的生活,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尽这最让人苦恼的义务,却没有一点儿满足感。但是,每隔几个小时,她就会开始想念我,并陷入一种非常粗暴的不安状态,只要见到我,她就会再次安静下来。我只好让自己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是她生存的必需品——但是只要她在,我就不可能会开心、不可能有活力,心情也很沉重。当我在她身边时她却很少留意我,实际上,她甚至常常都不认识我是谁。但是她仍然离不开我;在精神病院时,有一次她被带去参加一个实验,那时她的样子非常可怜,即便是‘无情的女孩’都会受到触动。”
“太可怕了!你还和她一起这样生活了十二年之久?”“十二年!在你看来这难以理解吗?他们难道会如此愚蠢,不会主动给出现在他们房间里的一个有些姿色和财产的女孩投怀送抱?不会,亲爱的,毕竟男人还没有愚蠢到这一步。即使我已经订了婚,而且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的恋人,我也绝不会期待他能接受一个陷入这种麻烦的女人。”
“但是现在,现在你已经自由了——”
“自由!好一个在舞会结束之后才被允许进入舞池的自由,因为在本该恋爱的年纪被人忽视而用假花来自我安慰。我曾读到过这样一句话,幸福如酒,如果不是一次性喝完,而将其中一部分装在瓶中保存起来,那么多年以后,你便会拥有更加醇厚的美酒。它需要时间成熟,而且变得更加高贵,如果酒品纯正的话。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但是,无论这酒多么高贵,老酒总会失去原有的酒香。没有在年轻时拥有过的幸福总会有点苦涩,如果是酒的话,谁又能保证它还能为我解渴呢?很多人从未尝过,但是也继续清醒地活着。我为什么要活得更好呢?因为我比很多人都要漂亮!这样就够了,真的!命运绝不是对你大献殷勤的男人,也不会因为你是某个特别的人而手下留情。现在,每当我站在镜子前,总会看到同一张熟悉的、青春已逝的脸庞。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在衣橱里挂了十二年的丝绸裙子。当你将它拿出来的时候它还是丝绸,但是颜色已经退去,一碰,折痕就会撕裂,一抖,就会有蛾子飞出!但是现在我已经把它们都从我的脑袋中赶出去了。回顾这些往事也再没什么用处。来吧!我们还有一点儿没有画完,画完后我们出去转一圈——享受我们无上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