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莉卡的工作室安静得出奇,几乎能清楚地听到她隔壁邻居的小白鼠传来的吱吱声。通常这时候,它们的主人正狂躁不安,拿着他的画笔在画布上刷刷地绘制着吕岑战役。
安杰莉卡也很忙。虽然她平常喜欢一边工作一边聊天,以便对面坐着的模特儿不致睡着,但是今天她却很少开口。还剩最后一部分了;但是别忘了,最后对整幅画的润色通常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每一笔都决定了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命运,决定着整个表情的成败。
为了下笔更稳,她戴上了眼镜。这副眼镜几乎可以说提升了她整个人的气质;而她常用来擦拭画刷的左边袖子,也因为她的工作激情而开线了;她那标枪一样的腕木和盾牌一样的审美眼光,让她那漂亮而坦诚的脸蛋呈现出了好战的一面,仿佛是在努力释放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的那位迷人公主的魅力,但是这位公主却也一反常态地十分安静。不知朱莉是在思考某些特别严肃的事情,还是像所有坐在画家对面的模特儿一样,只是陷入了某种心不在焉的悲伤之中,这很难说清楚。
朱莉今天特别漂亮。她没穿那件生丝连衣裙,而是穿了一件衣料更加清透的黑色衣服,透过衣服可以看到她白皙的颈脖。安杰莉卡这样做是为了让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在她脸上;另外,为了让她的左脸轮廓完全显现出来,还将她的少许头发编成了辫子并让它自由垂落在肩膀上,这是这位画家的特别发明。现在,在稳定的光线中,她的面色有点死白,柔软的金发闪耀着温柔却又闷闷不乐的光辉,但是又很明亮,而她那褐色睫毛下的眼睛显尽了所有的温柔却热情似火,这种对安杰莉卡所流露出的坚定的欣赏是一种无法描绘的精髓——只有黄金、珍珠、蓝宝石才能与这种融合的颜色相匹敌。
诚然,青春的第一个开花期已经过了。敏锐的眼睛已能够洞察出她脸上零星出现的皱纹,面容的棱角也逐渐清晰,毫无疑问,这些年来,高贵的气质所体现出来的从容的优雅也逐渐凸显出来。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那些年中,经常在不同的路径之间来回不定,就像是站在树枝上的小鸟,仿佛一直都处于一种振翅高飞的状态,以找到一个未知的、充满诱惑的、漂亮的生存环境,或者热切地四处张望,看看是否有捕猎者出现,或者视野内是否有陷阱。
因此,很难想象这个安静、矜持、迷人的生物也曾和普通的女学生一样,有过一些愚蠢的行为。但是,只要她开始说话,尤其是高兴的时候,她那富于表情的脸就会即刻笑容满面,充满年轻的欢喜,而她的眼睛虽然有些近视,则会轻微地闭起来,露出淘气的表情,只有她那坚定的双唇会保持一种沉思的状态。“你脸上的其余部分,”第一次安杰莉卡这么跟她说,“都是上帝赐予你的,只有嘴唇才是你自己的。”
她打算用这句话把话题引向对事业和经验的讨论;但是她所得到的唯一答案便是来自那双嘴唇的一个意味深长却又矜持的微笑。安杰莉卡是一个情感细腻的女人;这个微笑自然而然燃起她的好奇心,想要了解这个女人更多的过去。在她的第一次尝试遭到拒绝后,因为自己太过骄傲也就没有再次询问。但是她的这种克制在今天居然得到了回报,因为朱莉突然就开口说话了,伴随她第一句话的便是一声叹息:
“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快乐的人之一,安杰莉卡。”“哈!”安杰莉卡回答道,“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呢?”“因为你不仅很自由,而且知道怎么使用你的自由。”“只要是用于正途!但是,亲爱的朱莉,你真的相信吗?我的‘花、水果,以及荆棘’以及我笨拙地想要模仿上帝肖像的尝试已经让我认为,我就是我课堂上最有趣的例子。我最亲爱的朋友,你所说的幸福真的只是众所周知的‘德国人的幸福’——因为没有更大的不幸,所以我们便是幸福的——一种必要的幸福。”
“我能理解,”朱莉接着说,“你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非常满足;可以这样说,当你登上了山顶,环顾四周然后说:没有比这更高的了,除非有人能够踏上云端。但是,你爱你的艺术,因此我认为你会让自己一整天、一辈子都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忙忙碌碌——”
“如果我知道它也会反过来爱我就好了!难道你没看到吗?我的前方布满了困难,小美男先生会说,这是最‘残忍的’困难。你真的觉得艺术很神圣吗?——我的意思是,上帝的恩泽所赋予的神圣——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世界上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我是永远都不会提起画笔的。”
“你永远不会提起画笔?!”“当然,而是普通的厨房用调羹,或者类似的家庭器具。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不相信我?你是不是以为我曾是一个普通的老处女?我也曾17岁过,而且绝不是其貌不扬的女孩——当然和现在坐在我对面的你无法比——我整张漂亮的脸与常人不同,没有形状,没有风格,就是一个普通的美丽魔鬼。但是,如果你需要我提供一些证据的话——即便我收到过很多的十四行诗,获得很多舞会的青睐,以及其他包含了热烈渴望的精美礼品——但是我仍然是一个与其他人一样干净且充满了吸引力的年轻人。我天生丽质,而且你能从我眼睛中看出,我有一颗善良的心,除此之外,我也绝不贫穷。但是为什么没人向我求婚呢?不,我亲爱的,我曾有过一个求婚者。即便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特别喜欢那样一个普通人,那时我肯定非常清楚。我还隐约记得那时陷入恋爱的我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幸福!如果一切都在那条偏僻的小路上继续,我可能会一直处于那种幸福的恋爱中——忠贞是我最致命的错误——即使不会一直那么快乐,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我的未婚夫在游泳的时候淹死了——想想真是荒谬啊!我因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痛苦而患上了脑膜炎;当我病愈以后,我也就从美丽的魔鬼直接变成了魔鬼。接下来的几年里,我都是一个人,终日以泪洗面;而当悲伤慢慢散去、泪水流干之后,我就成为了一个如此平庸之人,我的青春过早地凋谢,再也没有对谁动过心,但也再没人来自讨没趣。也就是在那时,我们仅有的一点儿财产也用光了,于是我就不得不开始忙于工作;幸运的是,当我还是个学生时,花费了很多时间在绘画上。亲爱的朋友,你相信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所培养出来的品性——无论有多么值得——能让一个人打心底觉得幸福吗?”
“为什么不呢?当所有的幸福随之而来,就像你身上所发生的那样。那天,你跟我讲的那个善良老妇人的故事,就是你去意大利拜访的那位;多亏了你慈母般的朋友留给你的遗产,你可以在这里非常自由地专研你的艺术,不必焦虑;你住在这个漂亮的城市中,周围的朋友和同行都很关心你——所有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幸福吗?”
“是的,确实有很多,但是——我悄悄告诉你——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要不是因为我对你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如果你胆敢再问一句,我就会立刻咬下你的舌头,而不是告诉你一切——如果最后我能够像我的同名人(老实说,在我看来,她的画相当愚蠢)一样出名,或者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我愿意放弃所有这些成就换取普通而平凡幸福的独特好运;能够找到一个好老公,我不需要他多么地出类拔萃,以及几个可爱的孩子,不论男孩还是女孩,只要他们活泼而且有些调皮,这样,我就满足了。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可以嘲笑我,因为我竟然天真地向你坦白了这些在普通人看来就像是罪过一样的想法。”
“你当然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家庭主妇,”朱莉喃喃道,“你这么优秀,这么热心,这么无私;你的丈夫肯定会非常幸福。我——当我把我自己和你相比较时——但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称呼为‘du(法语:卿)’呢?我曾与几位女性朋友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她们都曾是我最亲密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如此慢热——停,停,你放过我吧!——你要把我逼疯了——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就算你了解我又能怎样呢——”
安杰莉卡丢开她的调色板和腕木,在她激动的情绪缓和下来后,迅速跑过去抱住了这位可爱的朋友,而这一举动也最终得到了这位朋友的回应。
“如果我提前一百年认识你,我对你的爱就会比现在深一百倍!”她在朱莉的面前跪下来大喊道,双手交叠放在她的大腿上,双眼透过眼镜虔诚地看着朱莉那张漂亮的脸蛋。
“不,”她的朋友真挚地说道,“你都还完全不了解我。你难道不曾怀疑过,是我自己的错,是我自己抛弃了你所渴望的那种幸福,只因为,就像我朋友所说的那样,我是个无情的人?”
“胡说!”安杰莉卡大喊道,“你无情?那么我就是一只以人肉为食的鳄鱼!”
朱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