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医生,有人告诉我拉丁文知识能帮助一个人更好地理解法语词汇的真正含义。”
所以他在黑板上写下拉丁文单词,然后又用蓝粉笔抄下每个词发生变位或变格的部分,用红粉笔抄下从来不发生变化的部分。“我知道科塔尔有没有完全听明白,但他好像很感兴趣,还问我要了一根红粉笔。我真有点吃惊,可是我毕竟猜不到他是这样用的。”
里厄询问他们第二次谈话的主题。但这时警官带着一名书记员赶来了,说想先听听格朗的陈述。医生注意到格朗在提到科塔尔的时候,总是称他“那个不幸的人”,有一次甚至用了“他的残酷决定”这样的说法。在谈到自杀的可能动机时,格朗在措辞时格外纠结。最后用了“一种秘密的悲伤”。警官又问科塔尔是否有什么行为暗示了他的“自杀[3]意图”。
“他昨天敲我的门,”格朗说,“问我借火柴。我给了他一盒。他说他很抱歉打扰我,不过,因为我们是邻居,他希望我不会介意。他保证说会把火柴还我,我让他收下那盒火柴。”
警官问格朗是否注意到科塔尔有什么异常表现。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似乎总想跟我聊聊。但他应该注意到我正忙着自己的事。”格朗转向里厄,非常难为情地补充道,“一件私人的事。”
警官表示现在他要去见见病号,听听他的说法。里厄认为最好让科塔尔对问讯有所准备。于是他走进那间卧室,发现科塔尔穿着一件灰色的法兰绒睡衣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一脸惊恐的表情。
“是警察,对不对?”
“对,”里厄说,“不过别担心。只是例行问讯,然后就不会有人打扰你了。”
科塔尔没说话,里厄开始往门口走回去。刚迈出一步,小个子就叫他回去,一等他走到床边,就抓住了他的双手。
“他们不会对病人动粗,对一个寻过死的人,是吗,医生?”里厄低着头看了他一下,安慰他说不可能发生那种事,他无论如何会在这里保护病人的。科塔尔放松了一些,于是里厄出门叫警官进来。
在宣读过格朗的口供之后,警官要求科塔尔陈述自杀的真实动机。他不敢抬眼看警察,只是回答“一种秘密的悲伤”的说法恰如其分。警官接着严厉地问他是否还想“再试一次”。科塔尔这才显得多了些生气,他说当然不想,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请让我指出一点,老兄,”警官生硬地回答,“现在打乱别人的平静是你。”里厄示意他别说了,于是问讯结束了。
“多好的一个小时浪费了!”关上门后,警官叹着气说,“你也猜得到,我们要忙的事还真不少,现在每个人都在议论和高烧有关的事。”
然后他问医生是否会对市里造成严重的威胁,里厄表示不好说。
“一定是因为天气,”警官断言,“就是这么回事。”
无疑是因为天气,这一天随着时间的流逝,什么东西摸起来都黏糊糊的,里厄感到自己的焦虑随着每次出诊有增无减。那天晚上,郊区一个老病号的邻居开始呕吐,双手捂着腹股沟,高烧伴随着谵语。淋巴结的肿块比米歇尔还严重。一处肿块开始化脓,不久后就像熟过头的水果一样裂了口子。里厄一回公寓就往本地区的药品库打了电话。他那天的工作记录上只写了一条:“否定回答”。城里各个地方的同样病例已经通过电话向他作了反馈。显然脓肿需要切开。划两个交叉切口,肿块里冒出血和脓的混合物。病人的四肢竭力向外张开,切口流血不止。他们的两腿和腹部发展出黑块;有时候肿块会停止化脓,然后又突然再次膨胀起来。病人通常在腐败的恶臭中死去。
对关于老鼠的新闻,不惜版面的本地报纸现在一言不发。因为老鼠死在街上;人死在自己家里。报纸只关心大街上的事。与此同时,政府和行政官员正在碰头商议。既然每个医生都只遇到两三个病例,就没人会考虑采取行动。但这只是个数字累加的问题,一旦加起来,总数是令人吃惊的。仅仅几天工夫,病人的数量就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所有这种奇怪疾病的观察者都开始明白这是一种已经开始流行的传染病。当卡斯特尔,里厄的一位比他老得多的同事来拜访他时,就是这样的情形。
“自然,”他对里厄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病。”
“我正在等尸体检验的结果。”
“哈,我知道。但我不需要什么尸体检验。我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在中国,20年前我在巴黎也见过一些病例。只是那时候没人敢直呼这种病的名字。当然,惯常的禁忌罢了;一定不能惊动公众,可是这样做是没用的。那时候,就像我一位同事所说的,‘不可思议。人人都知道它在西欧已经绝迹了’。是的,每个人都知道——除了死人。好了,里厄,你和我一样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里厄沉思着。他透过手术室的窗户,眺望着天际环抱半圆形海湾的峭壁。天是蓝色的,但被朦胧的暮色抹上了一种沉闷的光泽。“是的,卡斯特尔,”他回答,“很难相信。但一切都证明这是一场瘟疫。”卡斯特尔起身开始朝门口走。
“你明白,”老医生说,“他们会告诉我们什么?这种病很久以前就从温带国家绝迹了。”
“‘绝迹’?这个词是啥意思?”里厄耸耸肩,“是的,别忘了,几乎20年前巴黎就发生过。”
“对,希望这次最终不会比那时候更糟。但这可真让人难以相信啊。”
5
“鼠疫”这个词终于被第一次轻声说出。在这个阶段的叙述里,贝尔纳·里厄医生正站在窗口,也许可以允许作者为医生的犹豫不决和惊讶做一番辩护。因为差异很小,他的反应可以说和我们的绝大多数市民是一样的。人人都明白瘟疫有在世上复发的途径;然而我们很难相信灾祸会凭空落在自己头上。历史上瘟疫和战争都曾多次发生,然而在瘟疫和战争发生时人们也同样惊讶。事实上,和我们的市民朋友们一样,里厄也感到猝不及防,在事实面前我们应该原谅他的犹豫;也要同样理解他在恐惧和信心冲突下的矛盾心理。战争爆发的时候,人们说:“这太愚蠢了;不会持久的。”然而尽管战争可能“很愚蠢”,却并不因此停止。愚蠢有办法为所欲为,只要我们不那么自以为是就该明白。
在这方面,我们的市民们和其他每个人一样,都只关注自己的世界。换句话说,他们是人道主义者:他们不相信瘟疫。瘟疫是一种和人类无关的东西;因此我们告诉自己瘟疫不过是想象中的妖怪,一场醒来就会消逝的噩梦。然而它往往不会消逝,而是一个噩梦后面接着另一个噩梦,逝去的反而是人类,而且首先是人道主义者,因为他们没有采取预防的手段。我们的市民们并不比其他人更应该受责备;他们忘记了应该谦逊,是的,他们以为一切仍有可能;这种心态使他们认为瘟疫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们继续做生意,继续安排旅行,继续自行其是。他们怎么会关心像瘟疫这样,能够否定未来,取消旅行,压制人与人交流的事情呢。他们幻想着自由,然而只要有瘟疫,谁都得不到自由。
事实上,即使在里厄承认他朋友的公司有一小部分分散在城里各个地方的病人,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死于鼠疫之后,危险仍然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原因很简单,如果一个人是医生,他倾向于对疾病有自己的看法,并且有着比一般人更强的想象力。隔窗朝城里看去,小城的外表依然如故,但医生对未来产生了隐隐的疑虑,一种模糊的不安。
他试着回忆起曾经读过的关于那种疾病的资料。各种各样的数字从他记忆里浮现出来,他回忆起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造成了上亿人死亡的大约30次鼠疫爆发。可是一亿人死亡是什么概念呢?当一个人在战争中服役一段时间以后,就很难对死人有什么概念了。除非你真正看到他的死亡,否则一个死人没有任何意义,散播在漫长历史里的一亿具尸体不过是想象中的阵阵轻烟罢了。医生想到君士坦丁堡的那场鼠疫大爆发,根据普罗科匹厄斯[4]的记载,仅一天就造成了一万人死亡。一万人大约是一个大型电影院观众的5倍。是的,鼠疫爆发的情景正是如此。如果你想对此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你可以在5家电影院的出口把观众们召集起来,带他们去一座城市广场,让他们一堆堆死去。然后你至少还可以在无名无姓者的尸体堆里增添几个熟悉的面孔。但这自然是无法实现的;此外,有谁能记得一万张脸呢?总之,那些老历史学家如普罗科匹厄斯所留下的数字是不可靠的;这是常识。根据历史记载,70年前,在中国广东,鼠疫传播给居民之前有4万只老鼠死亡。但是,同样的,广东的传染病也没有可靠的统计死亡老鼠数字的方法。他们所能做的只是进行非常粗略的估计,显然带有相当大的误差。
“让我想想,”医生自言自语地说,“假设一只老鼠长9英寸,4万只老鼠首尾相连排成一条直线,那么长度是……”
他猛地站起身。他太放纵自己的想象了——眼下是最不应该这样的。少数病例,他告诉自己,是不足以造成大规模传染的;只需采取严格的预防措施即可。首先,他必须专注于已经观察到的事实:身体僵直和极度虚弱,腹股沟淋巴结炎,极度干渴,谵语,体表黑斑,体内肿块,那么,最后……结论是,一些词语回到医生的脑海里;症状吻合,他的医学手册的结语里给出的症状描述是:“脉搏变得紊乱,重脉,无规则,轻微移动即可造成死亡后果。”是的,结论是,病人命悬一线,四分之三(他记得确切的数字)的病人因为耐不住性子移动身体造成死亡。
医生仍然眺望着窗外。窗外是凉爽的春日天空的平静光辉;而室内则回响着一个词:鼠疫。这个词进入医生的脑海并不仅仅因为科学的选择,也因为眼看着这座灰色和黄色的城市时想到的一系列虚幻的可能性。此刻,小城正释放着这刻特有的温和的活动所发出的声音;一种嗡嗡声而不是喧闹声,一座快乐小城的声音,总之,如果说快乐和无趣可以并存的话,那就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写照。这种如此悠闲和轻率的平静似乎可以毫不费力地揭穿那些古老的鼠疫图片的谎言:雅典,一座臭气熏天,甚至被飞鸟遗弃的停尸所;中国堆满垂死病人的城市;马赛的犯人把腐烂的尸体堆进深坑;普罗旺斯筑起阻挡凶猛疫风的长城;君士坦丁堡传染病院泥土地上潮湿发霉的小床,病人被从床上用钩子钩起来;14世纪黑死病爆发时,随处可见的戴口罩的医生;米兰坟地上末日交欢的男男女女;一车车载着死尸驶过伦敦食尸鬼出没的黑暗,随时随地充斥于耳的人类痛苦的呻吟。不,上述一切遥远的恐怖都不足以扰动这个春日午后的平静。看不见的城市电车叮叮当当地从窗外驶过,生动地反驳着残酷和痛苦。只有被掩盖在棋盘一样的肮脏屋顶后的大海的低语,在倾诉着这个世界的危险和不安。凝视着海湾的方向,里厄医生回忆起了卢克莱修[5]所描述的罗马人在海岸点燃的葬火。死去的人入夜后被带往那里,因为火堆没有足够的空间,活着的人为了给自己死去的亲人争得一片空间用火把大打出手;他们宁可进行流血冲突也不愿把亲人的尸体抛进大海。一幅画面出现在他眼前,葬火的红光映着昏暗而平静的大海,争斗的火把在把旋转的火花抛向黑暗,恶臭的浓烟飘向默默无言的天空……
但是理性压过了浮想联翩的不祥之兆。没错,“鼠疫”这个词已经说出了口,同时也有一两个病人不幸被疾病夺去了生命。然而疫情的蔓延仍然是能够被阻止的。只要看透该看透的东西,驱散无关的干扰,采取必要的措施。然后疫情就会结束,因为它是无法接受的,或者说人们是从错误的方向看待它的。如果疫情结束,这个可能性很大,那么一切都将好起来。如果没有,人们也无论如何能够弄清它是什么,以及用什么步骤对付它和最终制服它。
医生打开窗子,城市的喧闹声立刻响亮起来。附近一家工厂机器锯的单调的咝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里厄振作起精神。只有日常工作才是确定的。其他的一切是不可靠的,那些琐碎的或然事件;你不能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事情上。要紧的是把工作做好。
6
医生沉思到这里,有人通知约瑟夫·格朗来拜访他。格朗在市政办公室当办事员,但职责很多,他间或受雇于统计部门编制出生、婚姻和死亡数字。因此最近几天统计死亡人数的差事就落到了他身上。他为人热心,所以自告奋勇为医生带来一份最新的死亡数据。格朗由邻居科塔尔陪着,手里挥着一张纸。
“数字在上升,医生。48小时内死亡11例。”
里厄和科塔尔握了手,问他感觉怎么样。格朗解释说科塔尔决定来向医生致谢,并为他带来的麻烦道歉。但里厄只顾皱着眉头盯着那张纸上的数字。
“啊,”他说,“也许我们最好下决心正视这种疾病。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在浪费时间。听我说,我要去化验室,想跟我一起去吗?”
“正是,正是,”格朗一边说一边跟着医生下楼,“我也认为不能怕事。不过这是什么病呢?”
“我不能说,总之就已知的情况看,你不会患上的。”
“您瞧,”格朗微笑着说,“这样做毕竟没那么容易!”他们朝达尔姆斯广场方向动身了。科塔尔依然保持沉默。街上的人流开始拥挤起来。我们的小城的短暂的黄昏已经开始让位于黑夜,第一颗星星在轮廓依然清晰的地平线上闪烁起来。一会儿工夫后,所有的街灯亮起来,天空模糊,大街上的声音似乎也升高了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