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亭即与林氏说明,翁媳大喜拜谢。林氏说到娘家藏隐。次日去会包得,说媳愿改嫁,但家中遭祸银钱用尽,要四百聘金,儿归媳出,两相交换。包得应允,来告单武,要六百聘金。单武大喜,拿银六百送至封家,即刻进州见官,说封官儿是清白良民,从未出门,此是盗贼扳诬,求官释放。官曰:“这案大了,况是当堂招认,卑职怎敢释放?”单武无奈,只得请人去与官说。官要一千银子,单武咬牙出了,官即提出官儿释放回家。单武喊就吹手轿子、执事旗伞,随着官儿前来迎亲。这纸鸢早已装好,与林氏一模一样,高矮肥瘦,体态风姿,更比林氏美貌。将要出门,官儿进来一眼看见,哭曰:“呀,我的妻呀!你当真就嫁了吗?叫为夫怎么想得下去!”纸鸢恐其败露,掩面假哭。可亭忙把官儿拉进。
包得命众人拉进轿去,一拥而走。抬到单家,高点银缸,拜完花烛,众客齐来贺喜,都说:“好个美貌佳人!”其妻妾亦来道喜,见了纸鸢尽皆吐舌,说道:“无怪乎我那人用了许多心机,连寝食都废了!这样美色,天下又有几个?使些银子倒还值得。”将要坐席,门外火炮喧天,来了两人,把报单书信取出:“请单大人道喜。”单武将报单一看,上写:“恭报贵府大人单武,奉旨授四川保宁府正堂,即日上任。”又看书信,原来是他父的好友、现任本省藩台,与他把缺补好,喊他星夜进省到衙领凭,不然他明日卸任,迟必误事。单武蹬足曰:“偏偏有此意外之事!我费了千辛万苦接个夫人,尚未同宿,就要出门,如何是好?”众客曰:“婚姻事小,功名事大,不如进省去领凭,回来才完花烛。夫妻会合期长,何必争此一夕,失了机会?”单武忙叫发席,收拾行李。他有一妹,名曰玉娥,生得美貌,已有十六七岁,尚未字人。见得新人进门,即来倒茶奉菸,体饥问寒,十分亲热。单武临行,喊玉娥曰:“我今出门,无人陪你嫂嫂,为兄即嘱托你,好心看待,陪他去睡,莫把他冷落了。”玉娥喜允曰:“哥哥放心,天大之事,都有妹子承任。”单武辞别新夫人与众客而去。
再说纸鸢,起初原想黑夜逃走,今听此言心中暗喜,先用甜言蜜语引动春心,后说邪词淫话动其情欲,二人暗地竟成夫妻,即商量逃走。玉娥到次日将哥哥的金叶子盗了几百张,又盗些银子珠宝及值价之物数十件,到夜深时,各乘马开后门而去。次早众妾方知,个个喜笑,也不命人去赶。
过五六日,单武领了文凭回家,不见林氏,寻问妹妹也不见了,忙问众妾。妾曰:“他二人此时不知走到那省去了,不怕你费尽机谋,伤天害理,只想佳人快乐,谁知反把快乐送与佳人,还找妹子哦!”单武即去清查,金叶珠宝一概无存,只有银子失不多点,把足几蹬,仰面一跤,气死在地。众妾扶到床上,用姜汤来灌,半晌方醒,思前想后,好不失悔,于是痛哭一场:
想单武好失悔,于今成了罪中魁。
恨平日多把良心昧,倚父势欺良压善去为非。
有一次谋田产,诱人赌博把时背;
有一次为空言,逞气把人性命追。
有几回争妓把银费,害人倾家破产泪长挥;
有几回酒醉使奸诡,害人父子兄弟各一堆。
上天已降罪,断了香炉灰。
我尚执迷不悟,依然胡作乱为。
封官儿妻本美,是我一见魂魄飞。
用奸计买盗扳诬丢卡内,才央媒穿透与我效于飞。
谁知道他家弄了鬼,女使男装抬进门来坏家规。
拐去我妹妹,财宝失大堆,众妾都董嘴,妻子暗伤悲。
从今后叫我何颜去把亲戚会?也只好戴个鬼脸出柴扉。
这是我恶贯满盈深带愧,神差鬼使自作自受怪得谁!
劝世人莫把天良废,天眼恢恢报应速如雷。
贪淫好色终身累,谋人妻子罪有归。
不信把我单武来比譬,折尽了好福泽、好势耀、好财宝、好美缺,一时化成灰!
报应来时方失悔,活活气死了人欸。
从此朝夕忧气,忽然痰蒙心窍,时笑时哭,竟成痴呆,连妻妾都不能识认。众妾见此情景,盗起银钱货物跟人逃走。他的父亲闻子得疾,接到任上医治。一日,命人带至城外闲耍,走到桥上凭栏观望,见水底影子嘻笑,以手相招,影子亦招,便说:“你要我下来吗?”即踊身一跳。众人听得水响,方才晓得,急忙拉上,已无气了。其父痛子死亡,想:“我偌大官职,连香烟都断绝了。”心想再育,每与姬妾纵淫无度,谁知忧气伤肝,数月即死于任上。其田产被族人瓜分,只留十亩与单武妻子养老,待他死后,归清明会。
却说包得得了单武银子,到城内买一铺子,专于包揽词讼,出入龟窝。一日,在城东某妇家睡觉,被妇人的奸夫杀死,凶手逃走。
薛纸鸢带起玉娥走到别县,将金宝兑换,买田造屋,居然巨富。封官儿回家,见了林氏大惊欲遁,可亭告知其由,命人挑起家资下船,三日到了林家。林氏父母已故,其兄收拾几间房子,把妹子一家安顿。官儿从此发愤告读,次年入学,联捷成进士,为官清正。可亭活到九十余岁,见儿孙顶戴满堂,大笑而逝。
从这案看来,封可亭体父之德,好善乐施,所以得享高寿,子孙富贵。封官儿事亲以孝,后来联科及第,子孙俱为显宦,虽然妻子被人陷害,终得脱苦。林氏贤而且美,后来亦享荣华,只因错想看戏,惹下祸端,希乎害了丈夫。若不是夫妻贤孝格天,焉有个薛纸鸢从空而至?至若单武,倚父势,欺乎天,贪美色,造罪作恶,把父亲前程一旦消亡,自己福泽尽皆折落,不但身遭水厄,而且累父气死;不惟姬妾逃走,而且妹子跟人,竟把单家后嗣绝了。包得助桀为虐,只想银钱,不存天理,以致身首异处。薛纸鸢品虽下流,心不负义,所以人财两得。李大人贪财害民,卒死于盗,财为他人所有。观此数人可知:“人巧于机谋,天巧于报应。”斯言信不诬矣。
栖凤山
良缘皆由夙缔,佳偶自有天成。越嫌越悔越相亲,徒增后来悔恨。
浙江金华府南门外有一萧锦川,妻裴氏,数代好善,至锦川时家已不丰,夫妻犹是乐善不倦。锦川读书入泮,与同里文生何体尧同窗,心性相投。是年同榜中举,回家拜坟做酒。萧期在前,何夫妇带个四岁女儿名朝霞前来吃酒,见萧子嘉言俊秀,又与朝霞同庚,何曰:“我二人同窗同志又同科,古来虽有也不多;况又儿女同年月,二人有缘结丝罗。仁兄倘若不嫌弃,打个亲家又如何?”(萧)曰:“兄家富厚,小弟贫寒,豚儿犬子,何敢高攀?”何曰:“仁兄不必过谦,你我俱系举人,何论贫富?只要仁兄不弃就是。”时有老孝廉孟祥麟,年已八十,品德兼优,听得此言便曰:“此乃天成佳偶,老夫与尔为媒。”何体尧把庚开好,请孟举人同到中堂,叫妻把女儿带出,交庚行礼,男拜岳丈,女拜公姑。
过后体尧做酒,就请亲家上门,把酒过了,同路进京,寓涌泉檐。其店先寓一举人贺野泉,系南京常州人,性情豪侠,虽是文举,亦精武艺,与二人相得甚欢,结为弟兄。及进会场,体尧文章得意,发榜高中,萧、贺二人俱落孙山,遂收拾回去。何送出郊外,出书一封,托萧带回,三人洒泪而别。行至中途,与贺分手。萧归,将书送交何妻向氏,凡何家一切事务,锦川代他管理,颇尽忠心。后有京报到家,报何已中两榜进士,分发陕西华阴县正堂。次年何领文凭回家,带起妻女上任,锦川送至任所方回。后又下了两个会场,仍然落第。幸逢挑选,得授山西平阳县府教谕,上任数年,教得有几个门生,在衙顺便教子。
这嘉言生成聪明,过目成诵,十岁诗文清顺,十四(岁)入泮。是年锦川偶病,半载而亡。这锦川为官清正,没后并无余赀,灵柩难归故里。体尧得讣,亲身来吊,见此情景,凄然泪下,乃赠银二百,令婿盘丧。复见嘉言文字清高,叫他到任读书。嘉言曰:“蒙岳父雅爱,理当从命,但家贫亲老,为人子者岂可远离?伏乞鉴谅。”何嘉其孝,又赠银一百。嘉言盘丧归家,祭葬已毕,闭户读书,不理家政。谁知银钱有限,坐吃山空,不上几年,一贫如洗。
此时何体尧已升布政,膝下无嗣,辞官回家,亲邻俱来叩贺,朝夕饮。嘉言与孟祥麟之子亦去拜问,内堂拜见。何夫妇见婿衣服褴褛,心中不悦,出就客厅。忽府县来拜,问:“少年何人?”体尧甚觉羞惭,答以故人之子。去后,夫人吵闹,说夫害了女儿,这样穷鬼怎与他结亲?体尧曰:“我亦失悔,慢慢想方把庚取回,另放高门。”其女朝霞幼读诗书,颇知节义,听得悔亲之言,总想上前谏劝,又奈是女儿家,不好开口。过后体尧夫妇又议悔亲之事,欲拿银二百,使孟祥麟之子把庚取转。朝霞只得上堂,对二老禀道:
爹妈恕罪容告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已与萧家结秦普,于今缘何要退婚?
“萧家贫穷,我儿嫁去怎过得日子?不如拿银与他,取庚另放。”
呀,爹妈呀!
夫妻本是前生定,先有月老系赤绳。
从一而终人尊敬,重婚再嫁落骂名。
贫穷苦楚无怨恨,才算巾帼女儿身。
孩儿既受萧家聘,生死都是萧家人。
孤鸿犹且不改性,爹妈呀!何须替儿枉费心。
“你这妹崽,说话不知高低!又未过门,怎说重婚再嫁咧?”
呀,爹妈呀!
一言既出终身定,关乎人伦岂可轻?
况是童婚名分正,州城远近谁不闻?
古来烈女夫废命,犹要望门去守贞。
爹爹为官管万姓,教人敦本重人伦。
自家有女反失信,恐怕旁人指背心。
“你这丫头,全不识好(歹)!我不过怕你受穷,是怜惜你,未必就做错了吗?”
呀,爹爹呀,妈呀!
女儿本是菜子命,肥瘦厚薄一般生。
无福王孙成下品,有命茅屋变朱门。
穷通荣辱由天定,万般由命不由人。
“你这妹崽,既读诗书,当知在家从父,婚姻由父主持,如此执傲,你的孝在那里?”
呀,爹妈呀!
自古孝子从治命,从乱使亲落骂名。
萧家目今虽贫困,也是簪缨后代根。
他父与爹有情分,同窗同榜又同盟。
如今教儿另改姓,他父泉下岂闭睛!
“他与父虽是好友,如今已死,也说不得了。你看嘉言穷得那个样儿,为父官居二品,岂与穷鬼结亲吗?”
爹爹呀!
萧郎读书苦发愤,岂是终居下贱人?
未变蚊龙遭困钝,一得雷雨便飞腾。
“你这丫头,为父左讲左答,右讲右答,好,为父就不管你,日后回家不要拨拨借借的!”
呀,爹爹呀!
嫁鸡儿当随鸡奔,嫁犬儿愿与犬行。
你儿听天来安命,有无顾盼随二亲。
总望爹妈存怜悯,看在儿面莫取庚。
皇天自然相庇荫,早生兄弟换门庭。
体尧听此言语,心中大怒,想骂得来,理上又难过去,遂说道:“悔便不悔,为父做官之人,礼仪要备,他有百金为聘,随你嫁去;若无百金,休想完娶!”从此口虽不言,心里总想瞒着女儿把亲悔了。
一日,朝霞带丫鬟小红在花园观花。那花园门外便是大路,嘉言从此路过,小红认得,便指与小姐看。小姐见他身虽褴褛,体貌魁伟,人材俊秀,看得目不转睛。嘉言见园内女子唇红面白,杏脸桃腮,疑是小姐,看着亦不转眼。小红见得,对小姐道:“我看公子品貌非凡,异日必是朝中贵客。小姐既有心事,何不约他今夜进来相叙?”小姐点头,小红遂喊公子告知,嘉言喜允。二更便至花园,咳嗽一声,小红开门接至闺中。礼毕,朝霞置酒陪饮,便说爹爹欲悔姻亲,以银取庚之事。嘉言曰:“我亦宦家儿郎,虽然贫穷,也不要他的银子,既不喜欢,退庚就是。”朝霞曰:“爹爹虽然如此,我定不从!前日苦苦劝他,爹爹怒骂,要百金为聘,方许过门,奴故特意告知。”嘉言曰:“小生之事,小姐尽知,衣食尚不能全,那有百金作聘?如此看来,夫妻怕有些险。”朝霞曰:“常言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立志不从,他又其奈我何?倘若逼嫁,我便一死全节!”嘉言曰:“蒙小姐这番雅爱,小生何以报答?”朝霞遂以金钗、金环、玉钏、玉戒、珠翠首饰数件,约值百金之谱赠之,曰:“闺中首饰不多,君可持此回家变卖,送期完娶。”即命小红送出。
一日,有贼将花园门拨开,打个大洞进小姐房中,去床上扯被盖;小红惊醒,拉着贼手便喊。贼抚其口,朝霞在别床听得,轻轻下床开门,往暗处躲避。小红死不放手,贼以刀骇,小红越喊,贼遂杀死,将衣服首饰包裹而去。小姐见贼去方喊爹妈来看,见小红杀死,衣服首饰一概无存。次日开了失单,命人报案。
再说嘉言母病,无钱医治,拿了一个翠玉戒指进城去托孙银匠代卖,与他拨钱数百,回家医母。何布政有个管家从银匠处过,见戒指,遂问何来,要钱多少。孙银匠曰:“是萧老爷托我代卖,要五两银子。”管家出银三两买去,带在手上。布政看见,便曰:“此是我在任上去十两银子买的拿与小姐。前日被盗失去。如何又在你手?”管家把孙银匠代萧嘉言卖的话告知布政。布政大怒,曰:“这还了得!身人黉门都要做贼,又敢行凶杀人,老夫定不与他干休!”即打轿进衙,嘱托县官定要从严追究抵命;复命管家在衙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