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包得原是一个光棍,因巴结单武,傍虎作威,每在乡中武断唆讼,打条想方,搕人银钱。今日听得来请,即忙跑去。走到床前一看,故意大惊小怪的曰:“,才几日不见,公爷就病得这般模样了?到底为啥大事,何不说来,看小弟能效力否?”单武即将看见林氏思想成病之故,说了一遍。包得曰:“原来为这点小事!我怕是想月里嫦娥,天上仙子咧,况这贫家小妇!公爷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单武曰:“依你又如何处置?”包得曰:“这事不难,他家贫寒,公爷既然看上,多破银钱作聘,又说与他儿子保举功名,定要应允。”单武曰:“既然如此,这事离不得你,今日即去。”包得曰:“今日不得去,我接应某人分家的呈词,许我银子两锭,下午来拿,你莫打脱我的财喜。”单武曰:“此事做成,我重重谢你,稀罕这两锭吗?”包得曰:“公爷不知我家中现坐两个债主,要望此银开消。”单武知他心意,叫管家拿银两锭与他,“快去早回,免得我望。”包得接银,又说:“我今日吃了两杯早酒,头重眼花,怕走不到。”单武叫人用轿抬去,包得方笑嘻嘻的告辞而去。洋洋得意来至封家门首,大喊:“封老爷会话!”可亭出来,拱手问曰:“阁下高姓?今日光临,有何赐教?”包得上前贺喜曰:“我名包得,常在单公子家中办事,有场天大富贵,今日特来硑贺,看你拿甚么谢我,好跟你说。”可亭曰:“富贵要读书才有,岂有拿来硑贺人吗?你且说来,可从则从,可谢自然要谢。”包得曰:“你有个媳妇,前日清明可到万花村看会么?”可亭曰:“他夫妻已曾在万花村上坟,又有啥子事谈?”包得曰:“事非偶然。那日我公子亦在看会,得见令媳一面,回家思念成病。”可亭即忙说道:“我和你初次相会,凡事可言则言,不可则止,有伤体面。”包得曰:“有啥说不得?待我说完,老爷还要喜欢才是!因公子得病,欲接令媳为如夫人,情愿多出银子,事成之后。在他父前与令郎保举功名。因此小弟特来造访,老爷从否?”可亭曰:“我教你可言则言,不可则止,何必出此伤风败俗之言!问老夫从与不从,真是自不知丑!”包得曰:“老爷何必作谦?只要应允,银子二千八百都是有的,又与你儿保个功名,富贵两得,那时莫说一个媳妇,就是十个八个也讨得到!”可亭大怒,骂曰:“你在放屁!我乃仕宦之家,纵然贫寒,也不至卖媳求荣!今不看是初会,一阵赶狗棍打烂你的狗头!”包得曰:“当真不嫁?日后不要追悔!”可亭曰:“你这狗材!还不与我快滚!”叫人拿棍子来,包得才走,心想:“今日有兴而来,无兴而归,倘若把此事做成,定得大大一分谢礼。这老儿可恶,不惟不从,反出言辱骂,如何转去回话?”想了一会,自己点头说道:“哦,有了,封可亭呀,你今日恃强不嫁,要你日后送来,那时才知老包的手段!”遂到单家。单武忙问曰:“可说成么?我怕你醉得回来不得了,把我眼睛都望穿矣!”包得曰:“我再走慢点,就回来不得了!”单武曰:“如何回来不得?”包得曰:“被他打死了,如何回来得!”单武曰:“到底是打喜,是不允咧?”包得曰:。“可恨这老儿,一见我说就大骂起来,说他是官宦人家,不能卖媳求荣。我说多拿几百银子,他骂:‘你公爷的银子多,他父亲有两个美貌小姨,何不买来睡咧?’又说公爷‘祖宗无德,生出这样败子,该是未曾教训。’我说:‘你为甚要骂我公爷?’他说:‘莫讲你公爷,就是你家大人我都要骂!叫人快拿棍子来,把狗奴打死!”’单武怒曰:“你不允罢了,为甚要骂我?岂与汝干休!包得,你快打个主意,把仇报了,我多拿些银子谢你!”包得附耳曰:“如此如此,不但报仇,而且得亲。”
各位,你说是个啥主意?原来此时有一李大人,乃是公子官,因他父亲在朝官高势大,在皇上面前讨了一个美缺命他去做,贪财无厌,搕计属员,毒害良善。上司奈他不得,才奉书与他父亲,说此方人民刁蛮,多有逆案,不如另调美缺。他父因此另调一缺,满载而归。来至江口,那夜来些强盗,逢人便杀,将李大人杀死,银钱货物抢尽而散。他父痛子惨死,命天下各州府县捉拿盗贼。潮州捉得两名,供是抢李大人的,问他同党姓名,至死不招,收卡候讯。包得进城把盗买活,教咬住封官儿同伙。
再说封官儿闭门读书,侍奉父亲。一日,可亭到亲戚家去,忽来数十人,手执器械,将官儿一链锁去,拉到官前。州官坐堂问曰:“胆大封官儿!为甚抢劫财货,杀死官府?今见本州还不从实诉来!”官儿曰:“学生闭户攻书,今日忽来几十个公差,无缘无故把学生锁拉进州,还望老父台作主。”官曰:“你在江口杀死李大人,抢了银子,还假装不知吗?左右与爷看刑侍候!”官儿听得大惊,眼泪双流,诉道:
跪法堂不由人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民先祖在平阳为官清正,老爹爹乐喜事隐居耕耘。
民自幼读诗书品行端正,知法律与报应从未坏心。
每日里在家中把亲孝顺,又何能劫官府千里杀人?
“哼,你伙同盗贼在江口抢劫,杀死李大人,今见本州还要强辩吗?”
呀,大老爷呀!
说抢杀是何人递呈具禀?切不可听虚言诬陷学生!
“胆大狗奴!还说本州诬你?左右带盗来对质!”左右带到,官问:“你说封官儿与你同谋劫杀,如今已到,有他无他,从实说来!”盗曰:“大老爷呀!我与他同盟合伙,劫官分脏。”
呀呀!
听此言骇得我神魂不定,为甚么说我是合伙同盟?
我平素未与他结有仇恨,难道说那盗贼这样无情?
转面来我问你尊名高姓?
“我叫把山虎李贵,难道你就认不得了?假啥子!”
为甚么将抢案平白诬人?
“我与你劫李大人是盟过誓来的,难道你不认就把此案滚脱了吗?”
这这这正是黑天冤活口咬定,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真果是强盗心比狼更狠,眼睁睁将活人抬到死坑。
尊父台切不可把他话信,有几个做强盗不坏良心?
犯了案怕受刑捕风捉影,拉空子来填槽皂白难分。
“狗奴!有人对质还要强辩?与爷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痛得我犹如那乱箭穿心。
我本是读书人宦家根本,焉能够招盗案辱了先人?
“封官儿,本州劝你招了的好!”
大老爷叫民招民就招认,大老爷说民抢民就抢人。
谅必然大老爷亲眼看定,才知道宦家子与盗同群。
“哼,狗奴!如此烈嘴,左右拿抬盒来装起!”
这一阵受抬盒昏迷不醒,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这都是我前生做事过分,才有这黑天的冤枉缠身。
“有招无招?”
呀,大老爷呀!
受不起苦毒刑情愿招认,与盗贼劫官府一概是真。
还只望太老爷施番恻隐,须念民老年父莫断后根。
封官儿招了,官命画押丢卡。
再说封可亭尚在人家吃酒,忽见牧童来说:“家中出了祸事,把少主人拉去了!”可亭跌跌回来,忙问媳妇为着何事。林氏曰:“锁起便走,不知何事。”可亭就要去看,林氏曰:“离州甚远,喊乘轿子方才去得。”可亭喊人,个个说天黑了不愿去。可亭一夜未睡,估眼望光,至天明乘轿进州,才知儿是被盗扳诬,已收在卡。忙到卡门对禁子说明,进卡一看,只见官儿项带链绳,面目焦黑,只穿一层烂衣,喊道:“儿呀,痛杀我也!”父子抱头大哭一场:
父:见我儿不由父心如刀绞,子:忍不住伤心泪只往下抛。
父:只望儿读诗书龙门高跳,子:谁知道遭冤枉身坐监牢。
父:限只恨无良贼把儿扳咬,子:在法堂受苦刑已把供招。
父:儿就该对太爷好言哀告,子:任你辩任你讲不听分毫。
父:全不念宦家子另眼看照,子:不招供装抬盒命丧阴曹。
父:呀儿呀!这都是父前生多把孽造,子:爹爹呀!都是儿不孝罪才把祸招。
父:怕的是丁封到罪问斩绞,子:可怜间父子情半路分抛!
父:舍不得我的儿读书有造,子:都是儿在前生未把香烧。
父:舍不得我的儿有品有孝,子:爹爹呀!恕你儿未报答养育劬劳。
父:儿呀!可怜父发苍苍年纪已老,子:爹爹呀!风前烛瓦上霜怎受飘摇?
父:儿呀!可怜父战兢兢去把谁靠?子:爹爹呀!也只好梦寐间报答恩膏。
父:哭不尽父子情只把天叫,子:难舍我哀哀父血泪嚎啕!
父:儿呀!怕的是未归家椿树先倒,子:爹爹呀!切不可挂牵儿烦恼心焦。
父子哭得难分难舍,禁子忙来劝曰:“你们不要啼哭,既舍不得儿,就该拿银把仓团了,免得受苦,慢慢设法打救,尽哭何益?”可亭收泪,说和监礼,那里说得好?不要一千就要八百。可亭无奈,请友去说,也未说好。忽见包得走来,喊茶钱,曰:“原来是封老爷在此,几时进州,有何贵干?”其友将他子被盗扳诬丢卡,请团仓礼之故告知。包得问:“要多少?”其友回讲:“二百银子他还不依。”包得曰:“何用许多,此事我愿帮忙。”说罢去了。不久进来,说道:“恭喜封老爷,讲好了,只要四串钱,随时拿去就是。”可亭只得道谢。其友曰:“当真包先生,公事办得熟,一说即便好,钱又不多出,我们休夸很,看来实不如。”一揖而散。
可亭到卡去问,都说:“看包老爷的面,不然二百银子是免不得的。”可亭又访问盗扳之故,俱说不知,只得回家告与媳知。可怜林氏哭得泪干血出,便要进州去看。可亭曰:“媳妇年轻,出外抛头露面,难免惹事生非。前日上坟遇着单武,还受了许多狗气。我仔细想来,或者是包得串通盗贼咬扳,也未可知。”林氏曰:“公公之言不错,定是单武见公不允亲事,出钱买贼扳诬。公公须要打个主意,救出你儿才好。”可亭左右一想,无有计策。
次日,包得又在门外叫喊,可亭出外施礼。包得曰:“前日团仓,亏我去讲,他总说本人应承二百银子,我再三苦说,看我面上方才依允。我想老爷乃一子之家,忽遭此冤屈,有死无生,须要设个方法救出才好。但此案重大,非有大势力、大门面之人到官前去替他辩白,不能得出。仔细想来,非我家公子不可。老爷何不将媳嫁他,他与官说,放你儿子出来。如若不允,你儿一死,媳妇还是嫁人。不若先嫁媳妇救出儿子,岂不两全?我也是怜惜你,不然拿一千银子我都不管。”可亭曰:“先生且退,待我与媳商量回话。”包得去了。
可亭回家,将此言告知林氏,且曰:“明明是单武谋娶,故买盗咬扳。”林氏听得怒曰:“是这样说,媳到上司去喊冤,说他谋夫夺妻!”可亭曰:“媳妇儿呀,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恐你冤还未喊,夫就被他谋死了!事至于此,不如改嫁救夫,免断封门宗祀。不然他将尔夫治死,那时树倒鸦飞,虽欲不嫁而不可得。”林氏一闻此言,心如刀绞,想起夫妻恩爱与公公情分,不禁大哭道:
听公言不由媳肝肠碎断,这一阵好叫奴珠泪涟涟。
只说是奴的夫时运乖蹇,又谁知是狗子出钱买奸。
恨单武做的事理该天谴,活生生将奴夫身陷禁监。
“媳妇何必哭,你夫被狗子陷害,身坐卡中,要你嫁去才得回来,你到底嫁也不嫁?”
尊公公听媳把苦情细谈,未必然叫媳去忍耻从奸?
妇女家怕的是名节有玷,失了节辱父母又羞祖先。
况媳祖中状元常把君伴,公的父平阳府又做清官。
难道媳宦家女反居下贱,常言道是良马不辔双鞍。
媳情愿死阴司绝他妄念,也免得失节操骂名永传!
“媳妇全节固是正理,但把你夫害了。不如听公相劝,改嫁救夫,虽然失节,却能全孝,亦不愧于巾帼。”
这一阵把媳的心肠想烂,想不出好良方实在作难。
不嫁他奴的夫性命有险,嫁得来又失了节烈贞坚。
左一思右一想无有主见,望公公想妙计两地保全。
“媳妇既要舍生全节,何不去到他家慢慢又打主意?”
听此言提醒了梦中痴汉,一救夫二全节三报仇冤。
公明日对媒人许他姻眷,夫归家奴出门双双交关。
合欢时用巧言把他来劝,杀狗子媳然后自刎归泉。
“计策倒好,就是把媳害了。”
奴只要把丈夫救回家院,生死事媳早已丢在一边!
只难舍美夫妻情长义远,又难舍奴的夫志气儿男。
蒙公公把媳妇当作女看,恕媳妇不能够送老归山。
媳妇去报了仇即把命短,做一个贞侠女万古流传。
翁媳正在哭诉,忽听门外一人喊:“老伯伯!”可亭出问,方知是薛纸鸢。且说薛纸鸢自幼家贫孤苦,无计生活,可亭时常周济,后入班子唱戏,已有十年未回。一日从封宅路过,想起可亭恩德,前来看望,正遇翁媳哭诉。听知其情,即请可亭出外,施礼曰:“老伯还认得小子么?”可亭曰:“老夫眼拙,一时难辨,愿乞赐教。”纸鸢曰:“小子是薛纸鸢,当年曾蒙老伯提携,得保身命。今在天全班唱戏,路过此处,特来拜访。”可亭曰:“你如今长大,穿戴齐整,举动斯文,老夫竟不能识矣。”即请进屋。纸鸢拜谢前恩,问及哭诉之由,可亭一一告知。纸鸢曰:“舍命救夫,其计虽好,但是害了令媳。小子倒有一计,可以两全。”可亭请教,纸鸢曰:“像我们唱戏之人,多有不顾廉耻,惟小于不似别班,只以戏卖钱,不以身卖钱,勿限脚数,生旦兼唱,并不与人斟酒、开烟、唱曲、拜保爷、跟官长。今不若装作令媳模样,待他抬去,小子自有脱身之计。我去之后,老伯即收拾家资与子媳远行,自无后患。”可亭曰:“若此岂不把先生屈了?”纸鸢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受老伯深恩尚未报答,今藉此以报大德,受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