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深井2(3)

他拼命向右一扭头。由于用力过猛,脖子也一阵酸痛,而头部就像拧紧了的弹簧一样极快地转回来,只是这短短一地瞬,他看见了自己右肩靠背后的一块衣服。在衣服上,已经布满了十几个细长的白色线头一样的东西。那些东西似乎还在动,只是光线实在太暗,也看不清那是什么。随着他这个动作,却有一个白点飞了出来,正落在他的右臂上。他把头靠近了,仔细看了看。

是蛆!那是蛆!是一些细细的尖尾蛆!

他只觉身上一下凉透了。蛆本身就是很恶心的,何况,这些蛆,竟然是……是从他耳朵里爬出来的!

这一定是那只苍蝇。那只肥大的苍蝇正是产卵期,他还记得以前打死这种苍蝇时可以看到从破碎的苍蝇肚子里扭动着的蛆。苍蝇死在了他的右耳孔里,但肚子里的蛆却因为温暖潮湿的环境,都爬了出来。

这么说来,现在爬在他背上的,都是蛆了?

他有点想吐。可是胃里早就空了,连那些苔藓都大概消化得差不多,就算呕吐,也不过是冒上些酸水。消化得那么彻底,也许,在他的大肠里,那些排泄物也已堆积着干结起来了。他拼命地扭动身子,然而周身乏力,只是让身体像在颤动。这样的动作根本无助于消除背上的痒意,反倒让他更难以忍受。

他这一次昏迷有几天了?因为窒息、饥饿,也许昏迷了足有三四天。这三四天里,那些蛆从针头那么大长到线头那么大,又开始爬动。在他这具身体上,这些小虫子也许找到了一块乐土。

他张大了嘴,猛地叫了起来。然后,正如他预料的,声音轻得像虫子的叫声。而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脚的感觉。

脚没有了?他动了动,腿上还有一些肌肉拉紧的感觉,然而膝盖以下已全无知觉。也许他还站在她的人头上,但是肩头现在被卡得更紧,恐怕自己是两脚悬空的,可是他又没有悬空的感觉,同样也没有踏着物体的感觉。

脚浸在这些臭水中,也许,已经坏死了吧?他突然想到,那些蛆正在往下爬,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脚正在腐烂?

像是证明他的想法,一丝痒意漫延过他的腰部,爬到大腿里侧后突然不见了。但不见的只是感觉,他知道,那只小小的蛆一定还在爬,正爬在他变成灰褐色的小腿肚上。而他的小腿现在恐怕像一块浸在水里的馒头一样肿胀发臭,肿得皮肤也破出一个个伤口,流出黄白的脓液,那只蛆一到他小腿肚上后,马上把头钻了进去。细小而柔软的头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锐利钻透了他已经像霉烂布匹一样的皮肤,又钻进已经变成丝状的肌肉里,半截身体还露在外面,像一个线头一样扭动,就像蚯蚓钻进泥土……

“……都在烂下去……”

他的左耳中好像突然又出现这句阴森森的话。飘渺,而又恶臭。他再也忍受不住,不顾一切地挣扎,吼叫。然而,不论如何挣扎,他只是像一只夹在鼠夹上的小老鼠一样,最多不过无力地摆动一下。

再一次苏醒过来时,他已经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能够看到右边的脸颊了。这不是眼角的余光,而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只要把眼睛向下一瞄便是。他的右颊肿胀得几乎像是个肿瘤,上面又和莲蓬头一样出现许多小孔。这可能是蛆钻出来的孔,也有可能是被撑大的毛孔。由于右颊肿得太大了,头部已无法保持平衡,他只能向右侧靠着。偶尔,有一只长着亮褐色的甲壳的小虫子从一个小孔里爬出来,在他鼻尖上张开翅膀飞起,又毫无目的地在井壁上撞击,灰白色潮虫则快步爬过他的眼角,向头发里钻去。

现在的知觉仅仅是腰部以上。他就像古书中说的被腰斩的犯人一样,用半个身体看着周围这个直径不到一米的圆柱形世界。也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仅仅这一个狭小的空间居然会有那么多生物,甚至有一只壁虎爬在井壁上,正扭动着身体追逐一只虫子。在这个喧闹的世界里,他好像听到无数个声音在欢呼,不住地喊叫。

都在烂下去。

他费力地笑了笑。没有痛觉。可能疼痛由于持续时间太大,无法在大脑中形成兴奋点,他也感觉不到了。他费力地一笑,有几只虫子从他颊里落了下来,他也突然间发现自己的嘴里居然已经成了一个昆虫的乐园,那些六只脚或数十只脚爬动的,或者用身体蠕动的虫子在他嘴里挤得像一个球,以至于他以为一张嘴就会像恐怖片中的鬼怪一样喷出许多虫子来。

外面,轰隆隆的声音还在响着。像是遥远的雷声。他翻了翻眼,无力地靠着。然后在头一靠到臂上,他发现业已霉烂的衣服突然像一个爆发的火山一样裂开一个口,不知有多少发亮的,惨白的虫子从破口里涌出。

在衣服下,他看见了自己已不成形的手臂。

皮肤坟起,在上臂形成一个鼓包。因为他这难得的一动,鼓包正在蠕动,就像在煮一锅胶水时冒出的泡。不像开水的泡一样旋起旋消,而是不时地变动,变大,突然间,从这鼓包的顶端裂开了,无数白色的蛆猛地像喷出的熔岩一样涌了出来,挂满了他整个手臂。

都在烂下去。

他这样想着。也许,他的头颅里已经有无数蛆虫在钻动,像一块腐败生虫的豆腐一样,那些细尾的蛆在里面钻出无数个小孔,又被坚硬的头盖骨挡住。

突然,他眼前一亮。这突然出现的强光让他的眼睛一阵刺痛。他努力抬起头,但头也像一个皮球一样向后一倒,后脑勺靠到了井壁才算停住。如果脑后没有阻挡,也许他这一仰便会使得他的头像一颗熟透的苹果一样掉下来。

井口,是一片白茫茫地光,从中又分出一束光,像一根白柱子一样直插入他的颅骨。太亮了,让他已经没有多少存活视神经的眼睛里流出水来。只是,那些水不会是泪水了,一摊脓液而已。

弯弯曲曲的巷子里,两边的墙很旧了,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砖石泥土。在墙头,稀疏地长了些草,在雨中,绿的像是一下子会化。鲜嫩的叶鞘里,汁液正在流动,使得空气里也有种青草的香味。

雨点打在墙上,出现一个深色的水痕,又马上被泥土吸干了。他打着伞,走在她身边。

夜很长,长得像梦。

如果这是个梦,也一定是个长得像夜的梦吧。

他迷惘地抬起头。伞下,路灯正洒下昏黄的光线,把雨点也染得晶亮,像一幅珠帘一样挂着,又随风扬起。伞上,沙沙的雨声像是温柔的诉说。如果那是一句话,那一定是一个第一次有了爱情的女子在深夜里对着灯喃喃说出的。

他拉着她的手。她的手纤细柔软,也许因为胆怯,有些凉,让他有一种想要呵护的冲动。他伸过手臂一把揽住了她,她也仰起头,默默地看着他手中的伞。

雨还在下着,却又无声无息,脆薄纤弱得好像连呼吸都能震散。

“我爱你。”她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

“我也爱你。”他微笑着,淡淡地说,像用一生来承诺。

一个工人翻开一块预制板,突然叫道:“来啊,这儿还有一口井呢。”

失火以后,现在是第十三天了。这块地方十三天前虽然发生了一起断头命案,至今未破,凶嫌下落不明,但这无碍于房产开发商发现这块地的商业价值。

那个工人翻开那块断裂的预制板后,另一个正满心希望在砖瓦中找到一些值钱东西的工人过来道:“有井?看看,会不会掉进什么金器进去?”

前面那个工人向里看了看道:“太暗了。有手电么?”

“我去拿来。先说好啊,要是找到什么,我们可要平分。”

手电拿来了。那个工人打着了,向里照去,一边笑道:“这个自然。这井里黑糊糊的,说不定真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

他向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