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奥立弗得授新职,初次踏进社会。举凡大户人家,碰到一个优越的位置,比如说财富、名分的拥有、复归、指定继承或者是预订继承,摊不到一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子弟身上的时候,有一条很普遍的规矩,就是打发他出海谋生。按照这一个贤明通达的惯例,理事会诸君凑到一起,商议能否把奥立弗交给一条小商船,送他去某个对健康极其有害的港口。这仿佛成了处理他的最好的办法了。船长没准会在哪一天饭后闲暇之时,用鞭子把他抽死就像闹着玩似的,或者用铁棒把他的脑袋打开花,这两种消遣早已远近驰名,在那个阶层的绅士中成了人人喜爱的娱乐,一点不稀罕。理事会越是斟酌这个事情,越是感到好处真是说不尽,因此他们得出结论,要把奥立弗供养成人,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赶快送他出洋。

邦布尔绅士领了差事,在城里四处奔波,哪一位船长或者其他什么人需要一个无亲无故的舱房小厮。这一日,他回到济贫院,准备报告这事的进展,刚走到大门口,碰上了承包教区殡葬事务的苏尔伯雷绅士。苏尔伯雷绅士是个瘦高个,骨节大得出奇,一身黑色礼服早就磨得经纬毕露,下边配同样颜色的长统棉袜和鞋子,鞋袜上缀有补丁。他那副长相本来就不宜带有轻松高兴的笑意,不过,总的来说,他倒是有几分职业性的诙谐。他迎着邦布尔绅士走上前来,很轻快地步履,亲昵地与他握手,眉间显露出内心的喜悦。

“邦布尔绅士,我已经给昨儿晚上去世的两位女士量好了尺寸。”殡葬承包人讲道。

“你要发财啦,苏尔伯雷绅士,”教区干事一边说,一边把拇指和食指插进殡葬承包人递上来的鼻烟盒里,这鼻烟盒是一具精巧的棺材模型,做得很别致。“你要发财啦,我是说,苏尔伯雷。”干事亲亲热热地用手杖敲了敲对方肩上,又说了一遍。

“你这样认定?”殡葬承包人的嗓音里带有些似信非信,不尽了然的意思。“理事会开的价钱可太小啦,邦布尔绅士。”

“棺材不也是这样吗。”干事回答时面带笑脸,这一丝笑脸他掌握得恰到好处,以不失教区大员的身份为原则。

苏尔伯雷被这句话逗乐了,他自然不必拘谨过头,便不歇气地打了一长串哈哈。“好,好,邦布尔绅士,”他终于笑够了,“是这话呀,自打新的供给制实施以来,棺材比起以前来说,是越做越窄,越做越浅。话说回来,邦布尔绅士,我们总还得有点赚头才行,木料就是挺费钱的玩意儿,铁把手呢,又全是经运河从伯明翰运来的。”

“好啦,好啦,”邦布尔绅士说,“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难处。当然赚得公平还是许可的。”

“当然,当然。”殡葬承包人随声附和着,“假设我在这笔那笔买卖上没赚到钱的话,您是知道的,我迟早也会捞回来——嘿嘿嘿!”

“一点不错。”邦布尔绅士说,“可我也得说说,”殡葬承包人继续讲道,又拣起刚刚被教区干事打断的话题来,“可我也得说说,邦布尔绅士,我如今面对的状况极其不利,就是说,死得特别快,一进济贫院这道门,最先垮下去的就是家道好一点,常年赋税的人。我告诉你吧,邦布尔绅士,只要比核算大出三四英寸,就会亏进去一大截,尤其是当一个人还得养家糊口的时刻。”

苏尔伯雷绅士讲话时愤愤不平,像是吃了大亏的模样。邦布尔绅士意识到,再说下去势必有损教区体面,得换个题目了。这位绅士马上记起了奥立弗·退斯特,便把话题转了过去。

“顺便说一下,”邦布尔绅士讲道,“你知不知道有谁想找个小厮,啊?有一个教区见习生,眼下跟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一样,我应该说,是一盘石磨,吊在教区脖子上,对不对?报酬很可观,苏尔伯雷绅士,很可观呢。”

邦布尔扬起手杖,指指大门上边的告示,故意在用巨型罗马大写字母印刷的“五英镑”字样上咚咚咚打了三下。

“孩子。”殡葬承包人说着,一把拉住邦布尔制服上的金边翻领,“您是知道的。我正想和您谈谈这档子事呢——喔,哟哟,这扣子好漂亮,邦布尔绅士。我一直没看到。”

“是啊,我也感觉挺漂亮,”教区干事自豪地低头看了一眼镶嵌在外套上的硕大的铜纽扣,讲道,“这图案跟教区图章上的一模一样——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医治那个身受重伤的病人。苏尔伯雷绅士,这是理事会元旦早晨送给我的礼物。我记得,我头一回穿上身是去参加尸检,就是那个破了产的零售商,晚上死在别人家门口的。”

“我记起来了,”殡葬承包人说,“陪审团报告说,是死于感冒以及缺乏一般生活用品,对不?”

邦布尔点了点头。“他们仿佛把这事作为一个专案,”殡葬承包人说,“后边还加了几句话,说是倘若承包救济的有关方面当时——”

“胡说。”教区干事忍不住了,“如果理事会光去听那班什么都不懂的陪审团胡说八道,可就有事情干了他们。”

“千真万确,”殡葬承包人说,“可不是。”

“陪审团,”邦布尔紧握手杖讲道,这是他发起火来的习惯,“陪审团一个个都是些卑鄙下流的家伙,没有教养。”

“就是,就是。”殡葬承包人说。邦布尔轻蔑地打了一个响指,讲道,“他们也就懂那么一点,不管是哲学还是政治经济学”,“就那么点。”“确实这样。”殡葬承包人表示同意。“我才看不起他们呢。”教区干事一张脸涨得通红。“我也同样。”殡葬承包人附和道。“我只期望能找个自以为是的陪审团,上济贫院呆上一两个星期,”教区干事说,“理事会的规章条款很快就会把他们那股子傲气给杀下去。”

“随他们的便吧。”殡葬承包人答复时深表赞许地笑起来,想平息一下这位满腔激愤的教区公务员刚刚腾起的怒火。

邦布尔抬起三角帽,从帽顶里取出一张手巾,抹掉额头上刚刚一阵激怒沁出的汗水,又重新把帽子戴端正,向殡葬承包人转过身去,用比较平和的语气说:

“喂,这孩子怎么样?”“噢。”殡葬承包人说道,“哎,邦布尔绅士,你也知道,我替穷人缴了好大一笔税呢。”“嗯。”邦布尔绅士鼻子里发出了响声,“怎么?”“哦,”殡葬承包人答复,“我想,既然我掏了那么多钞票给他们,我当然有权利凭我的本事照数收回来,邦布尔绅士,这个——这个——我想自己要这个孩子。”

邦布尔一把拉住殡葬承包人的胳膊,带着他走进楼里。苏尔伯雷与理事们关起门来谈了五分钟,商定当天晚上就让他带奥立弗到棺材铺去“见习”——这个话用在教区学徒身上的意思是,经过短时间试用之后,只要让雇主感觉能叫徒弟干很多活,而伙食方面也还合算的话,就可以留用若干年,高兴叫他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

晚上,小奥立弗被带到了“绅士们”面前,他得知当天晚上自己就要作为一个普通的济贫院学童到一家棺材铺去了。倘若他去了以后诉苦抱怨,或者去而复返,就打发他出海去,不管他是淹死还是被打烂了脑壳,这种状况是完全可能的。听了这些话,奥立弗几乎毫无反应。于是,他被他们众口一词地宣告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小坏蛋,命令邦布尔绅士立即把他带走。

说起来,世间一应人等当中,假设有谁流露出一丝一毫缺少感情的迹象,理事会理所当然会处于一种满腔义愤、吃惊不已的状况,然而,这一回他们却有些误会了。事情很简单,奥立弗的感受并非很少,而应该说太多了,大有可能被落到头上的虐待弄得一辈子傻里傻气,心灰意懒。他无动于衷地听完这一条有关他的去向的消息,接过塞到他手里的行李——拿在手里真是费不了多大劲,因此他的行李也就是一个牛皮纸包,半英尺见方,三英寸厚——把帽檐往下拉了拉,又一次紧紧拉住邦布尔绅士的外套袖口,由这位大人物带着去了一处新的受难场所。

邦布尔绅士拖着奥立弗走了一程,教区干事直挺挺地昂着头往前走,对他总要不理不睬,原因是邦布尔绅士感觉当差的就应该是这副气派。这一日风很大,不时吹开邦布尔绅士的大衣下摆,把奥立弗整个包了起来,同时露出上衣和浅褐色毛绒裤子,真的很风光。快到目的地了,邦布尔绅士感觉有必要视察一下奥立弗,以便确保这孩子的模样经得起他未来的主人验收,便低下头,带着与一个大恩人的身份很协调、相称的神气看了看。

“奥立弗。”邦布尔说。奥立弗哆嗦地低声说道:“是,绅士。”

“绅士,把帽子戴高一点,别挡住眼睛,头抬起来。”奥立弗赶忙照办,一边还用空着的一只手的手背利落地抹了抹眼睛,当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领路人时,眼里还是留下了泪水。邦布尔绅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滴眼泪便顺着脸颊滚了下去,跟随又是一滴,又是一滴。这孩子拼命想忍住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他索性把手从邦布尔绅士的袖口上缩回来,双手捂住脸庞,泪珠从他纤细的指头缝里涌泻而出。

“得了。”邦布尔绅士嚷起来,又猛然停住脚步,向这个不争气的小家伙投过去一道极其恶毒的眼光。“得了。奥立弗,在我见过的所有最忘恩负义、最心术不正的男孩当中,你要算最最——”

“不,不,绅士,”奥立弗哽咽着说,一边紧紧抓住干事的一只手,这只手里握着的就是他很熟悉的藤杖、“不,不,绅士,我会变好的,真的,真的,绅士,会变好的,我一定。我只是一个小不点儿,又那么——那么——”

“那么个啥?”邦布尔绅士惊异地问道。“那么孤独,绅士。一个亲人也没有。”孩子哭叫着,“大家都不爱我。喔,绅士,您别,别生我的气。”他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抬眼看了看与自己同行的那个人,泪水里包含着发自内心的痛苦。

邦布尔绅士多少有些惊异,他盯着奥立弗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了几秒钟,嘶哑地咬了三四声,嘴里咕噜着什么“这讨厌的咳嗽”,于是嘱咐奥立弗擦干眼泪,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他又一次拉起奥立弗的手,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去。

殡仪馆老板刚关上铺子的门面,正在一盏昏暗得与本店业务很相称的烛光下做账,邦布尔绅士走了进来。“啊哈。”殡葬承包人从账本上抬起头来,一个字刚写了一半。“邦布尔?是你吗?”

“不是别人,苏尔伯雷绅士,”干事说道,“喏。孩子被我带来了。”奥立弗鞠了一躬。

“喔。就是那个孩子,对吗?”殡仪馆老板说着,把蜡烛举过头顶,好把奥立弗看个仔细。“苏尔伯雷太太。我亲爱的,你好不好到这儿来一下?”

苏尔伯雷太太从店堂后边一间小屋里出来了,这女人身材瘦小,干瘦得够可以的了,一脸狠毒泼辣的神色。

“我亲爱的,”苏尔伯雷绅士谦恭地说,“这就是那个济贫院的孩子,我跟你说过的。”奥立弗又鞠了一躬。

“天啦,”殡仪馆老板娘讲道,“他可真小啊。”“唔,是小了一点。”邦布尔绅士打量着奥立弗,仿佛是在责怪他怎么不长得高大些。“他是很小,这无可否认。可他还要长啊,苏尔伯雷太太——他会长的。”

“啊。他肯定会长的,我敢说。”太太没好气地说,“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不长才怪呢。我就说领会区的孩子划不来,本来他们就值不了几个钱,还抵不上他们的花销。可男人家倒总感觉自己懂得多。好啦。小瘦鬼,下楼去吧。”老板娘嘴里叨咕着,打开一道侧门,推着奥立弗走过一段陡直的楼梯,来到一间潮湿阴暗的石砌小屋。这间起名“厨房”的小屋连着后边的煤窖,里边坐着一个邋遢的女孩,脚上的鞋已经磨掉了后跟,蓝色的绒线袜子也烂得不像话了。

“喂,夏洛蒂,”苏尔伯雷太太跟在奥立弗身后,走下楼来讲道,“把留给特立普吃的冷饭给这小孩一点。他早上出去以后就没回来过,大概不用留给他了。我敢说这孩子不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小孩,你挑不挑嘴啊?”

奥立弗一听有吃的,马上两眼放光。他正馋得浑身哆嗦。他答复了一句不挑嘴,一碟粗糙不堪的食物放到了他的面前。

如果有这样一位吃得脑满肠肥的哲学家,他吃下去的佳肴美酒在肚子里会化作胆汁,血凝成了冰,心像铁同样硬,我期望他能看看奥立弗是怎样抓起那一盘连狗都不肯闻一闻的美食,期望他能亲眼看一看饥不择食的奥立弗以怎样令人不寒而栗的食欲把食物撕碎,倒进肚子。我更期望看到的是,这位哲学家本人在吃同样的食物的时刻也有同样的胃。

“喂,”奥立弗吃晚餐老板娘看着,嘴上不说,心里可吓坏了,想到他今后的胃更是忧心忡忡。“吃完了没有?”

奥立弗看看前后左右,没有东西可以吃了,便作了肯定的答复。

“那你,跟我来吧。”苏尔伯雷太太说着,举起一盏昏暗而又肮脏的油灯,领路朝楼上走去。“你的床铺就在柜台底下,我看,你该不会反对睡在棺材中间吧?不过你愿意不愿意都没关系,反正你不能上其他地方去睡。快点,我没功夫整个晚上都耗在上面。”

奥立弗不再犹豫,温顺地跟随新女主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