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叙述奥立弗·退斯特差一点得到了一个并非闲差的差事。

奥立弗犯下了一个亵渎上帝、大逆不道的罪过,公然要求多给些稀饭,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他成了一名重要的罪犯,一直被单独关在黑房间里,这种安排是来自理事会的远见卓识与大慈大悲。乍一看起来,不无理由推测,倘若他对白背心绅士的预见抱有适度的敬重之意,只消把手帕的一端系在墙上的一个铁钩上边,自己被挂在另外一端,保准一劳永逸地叫那位贤哲取得未卜先知的名望。不过,要表演这套把式却存在一个障碍,就是说,手帕从来就被定为奢侈之物,理事会一道明令,便世代从穷人们的鼻子底下消失了。这道命令是他们一致通过,签字盖章,郑重其事地发布出去的。另一个更大的障碍则是奥立弗年幼无知。白天,他只知伤伤心心地哭,当漫漫长夜来临的时刻,他总要伸出小手,捂住眼睛,想把黑暗挡在外边,他蜷缩在角落里,竭力想进入梦乡。他不时惊醒,身体往墙上贴得越来越紧,他仿佛感到,当黑暗与孤独四面袭来时,那一层冰凉坚硬的墙面也成了一道屏障。

仇视“本制度”的人不要以为,奥立弗在单独禁闭的这段时间享受不到运动的好处,社交的乐趣,甚至宗教安慰的裨益。就运动而言,这时刻正值数九寒天,他获准每日早晨到石板院子里的卿简下边去洗礼一番,邦布尔绅士在场照看,为避免奥立弗着凉,总要很殷勤地拿藤条抽他,给他一种全身火辣辣的感觉。谈到社交方面,他每天一次被带进孩子们吃饭的大厅,当众鞭笞,以儆效尤。每日晚上,祷告时间一到,他就被一脚踢进那间黑房间,获准在那儿听一听孩子们的集体祷告,借以安慰自己的心灵,可见他远远谈不上被剥夺了宗教慰藉的益处。理事会故意在祷告中加了一条,呼吁孩子们祈求上帝保佑,使他们成为高尚、仁慈、知足、听话的人,切不可犯下奥立弗·退斯特所犯的那些个罪行,这一番祷告明确宣布他处于恶势力的特别保护之下,纯系魔鬼亲自开办的工厂制造出的一件物品。

奥立弗就是处于这么一种吉星高照、备受关怀的处境。一天早晨,烟囱打扫夫甘菲尔绅士走到这边大街上来了,他心里一直在考虑怎么样支付欠下的若干房租,房东已经变得相当不耐烦了。甘菲尔绅士的算盘打得再精,也凑不齐所需要的整整五镑这个数目。这一道算术难题真是逼得他走投无路,他手里拿着一根短棍,轮番地敲敲自己的脑门,又抽一下他的驴,经过济贫院时,他的眼睛攫住了门上的告示。

甘菲尔绅士冲着驴子发话了,“呜——唔。”驴子这会儿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它可能正在想,把小车上的两袋烟灰卸下来以后,是否可捞到一两棵白菜帮子作为奖励,因此,它没有听见这道命令,始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

甘菲尔绅士咆哮起来,对它的眼睛,冲着它的脑袋就是一通臭骂。他赶上前去,照驴脑袋就是一下,幸亏是头驴,换上其他畜生肯定已经脑袋开花了。接着,甘菲尔绅士抓住笼头狠狠一拧,客客气气地提醒它不要自作主张,才让它掉过头来。甘菲尔绅士于是又在驴头上来了一下,要它老老实实呆着,等他回来再说。甘菲尔绅士把这一切搞定了,便走到大门口,读起那份招贴来了。

白背心绅士倒背着双手站在门边,他刚刚在会议室里表达了一番意味深长的感想。他先已目睹了甘菲尔绅士与驴子之间发生的这一场小小的纠葛,又见那家伙走上前来看告示,不禁怡然自得地笑起来,他一眼就看出奥立弗正是甘菲尔绅士所需要的那一类人。甘菲尔绅士把这份文件细细看了一遍,也在笑:五英镑,不多不少,正中下怀。至于随这笔钱搭配的那个孩子,甘菲尔绅士知道济贫院的伙食标准,料定他是一件合适的小行头;正好用来打扫烟囱。为此,他又把告示从头到尾,逐字看了一遍。然后,他碰了碰自己的皮帽,算是行礼,与白背心绅士攀谈起来。

“绅士,这地方是否有个小孩,教区想叫他学一门工作?”甘菲尔绅士说。

“是啊,朋友,”白背心绅士面带迁就的笑脸,讲道,“你感觉他怎么样?”

“假若教区愿意他学一门轻巧功夫的话,扫烟囱倒是一个满受人尊敬的行当,”甘菲尔说,“我正好缺个徒弟,我想要他。”

“进来吧。”白背心绅士说。他照驴头又是一巴掌,甘菲尔在后边耽搁了一下,外带着又使劲拽了一下缰绳,告诫它不得擅自离开,这才跟随白背心绅士进去,奥立弗第一次见到这位预言家就是在这间会议室里。

听甘菲尔重说了一下他的心愿之后,利姆金斯绅士讲道:“脏活,这是。”

“以前在烟囱里就有小孩子被闷死。”另一位绅士讲道。

“那是要叫他们下来,可还没点火,就把稻草弄湿了,”甘菲尔讲道,“那就尽冒烟不起火。要催小孩子下来,根本不顶事。五花八门的烟,只会把他熏睡过去,他正巴不得呢。小鬼头,犟得要死,懒得要死,绅士们,再没有比一团红火更灵的了,他们一溜小跑就下来了。绅士们,这太厚道了,就是说,一旦他们粘在烟囱上了,烘烘脚板,他们赶忙就得下来。”

白背心绅士仿佛叫这一番辩解逗得乐不可支,然而,他的满心欢喜立即让利姆金斯绅士的一道眼神给止住了。理事们凑到一起,磋商了片刻,嗓门压得很低,旁人单单听到几句,“节省开支,”“账面上看得过去,”“公布一份铅印的报告。”一点不假,这几句话之所以能听出来,也是由于重复了好多遍和特别强调的缘故。

密谈总算停了下来,理事们回到各自的椅子,又变得庄重起来,利姆金斯绅士讲道:“我们考虑了你的申请,我们不予采纳。”

“绝对可以。”白背心绅士说。“不同意,坚决!”其他的理事接上来说。有人说已经有三四个学徒被甘菲尔绅士的老拳脚尖送了命,一段时间以来他就背上了这么个小小的罪名。他心想,理事会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们可能认定这件题外的事会影响正在进行的交易。真是这样的话,这和他们办事的一贯作风差得也太远了。即使这样,他倒也并不特别期望重提那些流言蜚语,只是双手把帽子扭过去倒过来,从会议桌前缓缓往后退去。

“那,把他交给我,绅士们?”甘菲尔绅士在门边停了下来,问道。

“是的,”利姆金斯绅士答复,“最低限度,鉴于这是一种脏活,我们认定必须降低补贴标准。”甘菲尔绅士的脸色豁然开朗,他一个箭步回到桌前,讲道:

“给多少,绅士们?说啊。别对一个穷人太狠心了吧。你们给多少?”

“应该说,最多三镑十先令。”利姆金斯绅士说。“十个先令是多给的。”白背心绅士说。“嗨。”甘菲尔讲道,“给四镑钱,绅士们。只消四镑,你们就永久和他了结啦。”“三镑十先令。”利姆金斯绅士毫不松口。

“得得。我还个价,绅士们,”甘菲尔急了,“三镑十五先令。”

利姆金斯绅士回答得斩钉截铁:“一个子儿也不多给。”

“你们是在要我的命啊,绅士们。”甘菲尔犹豫起来。“呸。呸。胡说。”白背心绅士说,“不多补贴一个子儿,谁拿到他算拣了便宜了,你这个蠢家伙,带他走吧。这孩子再合适不过了对你。他时时都离不开棍子,这对他大有好处,并且管饭也费钱不多,这孩子打出世以来还没喂饱过呢。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