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奶奶的家

周发、大老李、高奶奶,三个人坐着电动三轮,有说有笑,没感到道路的颠簸。等车停下,周发把高奶奶扶下车来,高奶奶的腿发颤,幸好有周发在一旁架着,大老李也赶过来帮忙,高奶奶才没有跌坐在地上 ——这是一条什么路呀!

高奶奶的家在城乡结合部的边缘地带 ——三轮车开下公路,走进一条小路,曲里拐弯,小路到了尽头,再往前走,就是一条没有路的“路”了。在这条“路”上,人走一走已经够艰难,电动三轮开上去,三个人就扭起了摇摆舞,腰、腿、脖颈,简直搁不到位子上,七扭八斜,只能以受罪来形容。两个年轻人,扭就扭吧,腰腿灵活,可苦了高奶奶了。周发要去扶她,高奶奶向他笑笑,摇摇手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被人送回家呀!再拐,再扭,在她,或许都会感到是一种恩赐,一种享受,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心中只会萌生出感恩与欣喜。

没路的“路”终于到了尽头,一座摇摇欲坠的“屋”出现在眼前。高奶奶看看自家的“屋”,再看看两位不请自来的“客”,嘴角边动了动,似哭,似笑,是内疚,还是羞愧?说不清,只嗫嚅地说道:

“你看看,二位远道来的,连口水也喝不上,坐的地方也没有……”

周发二人并没有去听高奶奶说些什么,而是径直走向了屋门。不,这个屋没有门,只是在原来是门的地方,沿着已经朽烂的原门框,挂着一条用拣来的塑料包装袋,俗称蛇皮袋的,再用千针万线缝纳成厚厚的门帘。也管点用,可以挡住点风寒。

这“屋”原来是窗户的地方,已经用拣来的砖块和着泥巴砌得死死的。

两个人掀起门帘进了“屋”,里面是一片黑,刚从阳光下钻进来,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一股呛鼻子的酸臭味儿扑面而来。大老李受不住,捂着鼻子退了出来,站在门口等周发。周发原也受不住,刚要捂鼻子,立即把手放下了。他不想退出“屋”去,他要等眼睛能看清东西了,把全“屋”看个究竟。

这个“屋”不大,就十几平方米。最靠里墙拐角处是砌的一盘塌陷了多处的土炕,其余的地方全被拣来的废品占满了。除此以外,屋内别无他物。

他忽然发现,在炕上居然有一床破烂得早已退了色的花布棉被 ——呀!这床棉被他好眼熟,这不是给爷爷盖过的那床花被子吗?那床棉被早在十多年前就裹着爷爷下葬了,怎么现在又见到了它!他赶紧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令他更加惊讶,他看到被子里竟然有一个活物在动。他急忙走近炕沿,呀!是一个小男孩儿躺在炕上。

小男孩儿见有生人来,挣扎着歪坐了起来,对这位“天外来客”,他那黑黑的眼珠闪动的是极度的惊恐。自从他爸、他妈和他爷爷相继离开这个家,快一年了,在这个家里,他就没有见到过一个生人。现在见到的这位,又是一身“官服”,他那恐惧可想而知,不由得全身微微颤抖起来。

“小兄弟,小兄弟,”周发坐在了炕沿,道,“不要怕,不要怕,我是专门看望你来的。”

周发刚要伸手去拉小男孩儿的手,“哇”的一声,小男孩儿吓哭了,身子往墙角里缩,满身抖得更厉害。

奶奶赶紧过来,上炕扶住小男孩儿,连声道:“别怕,别怕,他们是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不要怕。”从塑料袋里掏出西红柿、馒头和水,递给小孙子,“快吃吧,一早到现在啥也没吃,把我小牛牛饿坏了。”

小牛牛伸手去抓矿泉水,又去抓白馒头。手是伸出去了,还没有碰到水和馒头,手又吓得缩回来,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周发,怯怯地,不敢去抓吃的,嘴里却在咽口水。

“吃吧,吃吧。”高奶奶把水瓶口凑到小牛牛嘴边,小牛牛抓住水瓶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又停下,眼睛还是死盯住周发。

高奶奶愧疚地说:“同志啊,你千万别笑话,我这娃从来没出过家门,没见过生人,唉!”她一面给小牛牛喂馒头,一面四下看看,接着道,“我这个家实在是不像个啥了,有啥办法呢!”

周发不解地问:“你儿子他们呢?”

“跑啦!他和牛牛娘,狠心地丢开咱祖孙俩,都跑啦!”

“丢开你们!都跑了?怎么会呢?”

“唉,一句两句怎么跟你说得清呢?就在去年,俺们家可是不顺,我儿子和他媳妇大闹了一场。那一场闹,是我儿媳妇不好,她开的头,可我更得怨我那下手太狠的儿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我儿媳妇爱发牢騒,总嫌我们家太穷。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话了。可她自个儿也不争气嘛,从胎里就没有把俺家牛牛长好,自打俺家牛牛一下地就是个瘫子,这给家里更添了困难,能怨谁呢!”

“小牛牛是瘫子?”

“都快七岁了,牛牛一直瘫坐在床上。可怜他那两条腿,都成了两根干木棍子了。”

“快让我看看。”周发刚要去碰被子,吓得牛牛“哇”的一声,将头钻到奶奶的背后去了。

高奶奶赶紧回身抱住牛牛,一面对周发道:“别看啦,会吓着你的。”

“哦。”周发又问道,“为小牛牛,他爸他妈也不该扔下他跑了呀!”

“那一天是怪我儿媳妇,家里是穷,可她不该硬逼着我儿子立马就去找政府。政府是那么好找的吗!”

周发听得有点发急, 道:“咱们的政府不是旧社会的衙门,你们怎么就……”

“这个我懂!”高奶奶道,“可小牛牛他太祖爷爷当年留下话的,不准我们有困难就去找政府,更不准扛着他的名号找政府。我们当后人的,不敢违抗呀!”

“他太祖爷爷?是谁?”周发越听越觉得其中有原因。

高奶奶觉着自己说走了嘴,头低下了,汗都快憋出来了,一抬头,赶紧转换话头,道:“那一天,他们两口子,一个推着逼着催他走,一个挺着犟着不动弹,一来二去,终于动起了手。他爷爷上去想拉,不想被我儿媳一搡,摔到了地上。我儿媳不是故意的,可我儿子不干了,真急了,狠狠地给了我儿媳几下,我儿媳在地上连滚带爬,哭着喊着,从地上猛地翻起来,捂着脸,尖叫着,跑了。这一跑,至今没见再回来。”

“你儿子呢,没有到处去找找?”

“找啦,找遍啦,就是死不见魂,生不见人。有啥法子呢。

“过后,有一天,怪我老头子嘴碎,说了我儿子几句,言词稍稍重了些,我儿子受不住,一跺脚,也跑了,临了甩下一句话:‘不挣下大钱,死不回来!’”

“你儿子他不该再跑呀。”

“说的是呢。”高奶奶抹了一把泪水,接着道,“他这一走,咋办呢?人还得活呀,瘫娃娃得养呀,熬着吧!我们祖孙三口三张嘴,全都压到我那老头子一个人身上了。可他毕竟是六十好几的人,又有满身的病,经不住呀,每天没白天没黑夜地四下里拣废品。这不,拣了这一屋子,没等到卖,一撒手,一句话没留,走啦!他是熬不住了呀……”说着说着,高奶奶已是泣不成声。小牛牛更是“哇”的一声,紧紧抱住奶奶,祖孙俩哭成了一团。

周发听着听着,开始只是流泪,随后抽泣起来,儿时在家里渡过的艰难岁月和爷爷奶奶的死,一股脑儿全都涌上了心头。他控制不住,紧抱住头,哭出了声,蹲在地上。

大老李虽是条硬汉子,可也是苦出身,过去遭过不少罪,现今听着高奶奶的哭诉,心里一阵阵发颤。他独自站在门外,头斜仰着看着天,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他一把擦去,揩在身上。

哭了一阵,周发止住悲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道:“奶奶,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奶奶,我不会让我的小兄弟再挨饿了。明天开始,我早上六点,准时来帮你捡苦苦菜,捡得多多的,帮你送到市场上去卖,让你多卖些钱。”

大老李站在门外接口道:“这事儿有我一份,每天接送高奶奶,我包了。”

周发道:“赚钱的门路还有,我们再想想。我不信,现在有这么好的政府,这么好的社会,还有多少热心肠的群众,怎么就养不活你们祖孙俩?”

高奶奶放下牛牛,爬下炕来,倒头就要给周发跪下。

吓得周发一把把高奶奶抱住,喊道:“奶奶,你就是我的亲奶奶,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呀!”

大老李在门外喊道:“行了,啥话也别说了,就这么定了,明天早六点,咱们高奶奶家门上见。”一撩门帘,把头伸进门里,对周发道:“不早了,上车吧,我送你回城。”

周发看了看表,道:“你不是把我送回城,是要把我直接送回单位,还得跑快点,下午我要迟到了。”

“你还没有吃中午饭呢,”大老李突然也感到自己饿得厉害,“你不吃饭,就去上班?”

“还吃啥饭哩,没时间了。你不知道吗,今天我可是不敢迟到呀,再迟到了,那是罪上加罪,今后我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大老李明白了,道:“真是,忘了你们那位尖嘴猴腮的当官的了。快上车!”

两个人匆匆上了车,车后扬起一阵泥土。只剩下灰土里的高奶奶,满眼的泪,在门前站着,久久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