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较 量

周发的汇报会开过以后,“营长”的脸就是铁青的。自从会议后,他几大步迈进他的办公室,把门“乓”地碰上,就再没有打开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就这么闷着,闷着。各中队的事,都已经定有现成的条例和规章制度,由各中队的中队长们按条例和规章制度去办吧。第二天,他不想随一中队再外出,想静下心来进行一些思考,巡逻的事,任由你“套近乎”折腾去吧。

第二天一早,“套近乎”照例集合好全大队的队伍,高喊“向右看齐,向前看”。喊了一声“稍息”以后,他就斜过身子看二楼,大家也都随着他的眼光去看二楼,左等,右等,不见“营长”下楼来。

支委小张忍不住,出列走到“套近乎”身边,轻声地在他耳边道:“是不是上去请示一下?”

“再等一等。”“套近乎”挺沉得住气。

又是难熬的几分钟过去了。小张到底单纯,沉不住气,说:“我还是上去看看。”说完就要朝楼上跑。

“回来!”“套近乎”一声断喝,止住了小张的脚步。“算了,‘营长’大概是另有工作,不会来了。”转对全体队员,“套近乎”开始下达指示:“看来,今天‘营长’不会来了。‘营长’不来,我们各中队也要主动完成执法任务。过去‘营长’总是强调他们的那首老歌,什么‘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是一家人啦才能够打得赢’。他是刚从部队下来,不熟悉我们地方上的情况。我们现在不是军队嘛,我们是城市管理执法大队,我们肩负着管好这座城市的重任,我们不能再管他那个‘军队和老百姓’啦,我倒想试试咱们究竟是打得赢还是打不赢?”

他看了看听他训话的执法队员们,一个个聚精会神,目光专注,他来了劲儿,接着道:“我们不去执法,城市依旧是脏、乱、差;城市面貌不彻底改观,就吸引不来外资;吸引不来外资,我们市的GDP就不能提升;GDP不提升,大家就不能尽快脱贫致富。我们的总设计师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们继续贫穷,这不符合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所以,我们的工作,和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紧密相连。我们的工作做得越好,广大人民就越富裕;我们要是继续软弱涣散,不作为,上面就要找我们的麻烦。现在实行的是绩效考核和末位淘汰制,要是我们被末位淘汰出局了,那可就、就、就……哼哼!大家听明白了没有?”这大概是“套近乎”这一生中发表的最重要的政策性演讲了,整篇演讲简直可以跟天才的演说家相媲美。

“套近乎”的演讲,虽然没有得到他所预期的热烈掌声,但还是有一部分队员听了他的讲话挺提神,知道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你“营长”,咱照样可以进行队前动员,今天就要让你看看我们的出色表现吧!于是,“套近乎”开始下达命令:“注意了,按既定路线,既定任务,出发!”

队员们跑步上车,马达发动,三辆面包,三辆卡车,向着三个不同方向开去。

“套近乎”没有了“营长”随队监督,像是受气的媳妇终于熬成了婆,那个舒坦,那个痛快,仅从他脸上露出的那份儿春风得意的劲儿,就已经看得出来。他坐上了过去是“营长”的专座 ——小面包前面副驾驶的位置。这不是坐着舒坦不舒坦的问题,这是象征地位的转换,和在执法队掌控权力大小的重大问题!“你‘营长’不来,更好!平时有你在,还显示不出咱这点儿能耐。你不在,好,今儿个咱多出点儿力,让你知道知道咱够得上几斤几两,比你大‘营长’差不到哪里去。”这都是他“套近乎”心里的话,嘴头上可是一个字儿没敢漏。

只见这一天,他可是铆足了劲儿。见流动摊贩,命令队员们去追,哪怕你钻进窄巷道,躲进个体户的小门脸儿,都得给我一个一个揪出来,把他们身上挂的货品架夺下来,没收,扔到卡车的后马巢里去。有卖水果的手推车,就更不客气,连车带水果一起扔到大卡车里。想卖烤红薯?没门儿!烤红薯的烤炉可是沉,是大油桶里面糊满黄泥,中间燃烧着红红的火炭,炉子的里里外外全是烤熟的红薯。就这沉沉的家伙,还和手推车紧紧捆在一起,这可是不好朝卡车上抬呀!嘿!执法队有“套近乎”下的死命令,又是亲自扛住最沉的烤炉底座,嘴里也没闲着,高声喊着号子:“一、二、三”,就凭执法队这八九个男女,一鼓劲儿,居然把那么老沉的烤红薯的烤炉,硬是给拱上了大卡车。那烤熟的红薯滚了一地,被人一踩,就像黄稀屎,一路那个难看呀,简直是一塌糊涂。

随着他们的断然行动,那哭的、喊的,拉的、扯的,叫的、骂的,热闹极了!还有一位老年人气得涨红脸,高声叫骂:“你们是一群国民党,比他妈的国民党还国民党,你们不是人,是一帮强盗!”

“骂我是国民党?谁知道国民党是个什么东西?我可是没见过。对不起,你是人老心闲,见什么都看不惯,见什么都会骂的。老同志,你‘正义’,你骂你的,我抬我的,咱们各不相扰吧。”这都是“套近乎”心里的话,他顾不上周围群众的闲言碎语,只要政绩出色就行。

满载缴获的胜利品,大卡车发动,开始慢慢前行,可车后挡板上还吊着两个人。

开大卡车的小张用报话机请示怎么办?

“套近乎”向他下了一道死命令:“狠踩油门,加快车速,把吊在后挡板上的人坚决甩掉!”

小张执行“套近乎”的命令,果然,吊在车挡板上的人的臂力,终究敌不过卡车的速度,两个人的手一松,“啪!”齐齐地摔在马路中间梆硬的路面上,摔出满脸血,上下门牙摔没了。

这一天,三个中队的收获都不小,后院车棚子里堆了半车棚。

第二天,“套近乎”更加得意,出发前的队前动员,调门儿更高,道:“昨天,大家干得很卖力,”他用手一指半车棚的战利品,底气十足,道:“这么大的战果,这是过去不可想象的。”他下意识地斜过头看了一眼二楼,大家也随着他的眼神向二楼看。他兴奋得嘴边没了把门的:“上面已经有了那个意思,说我们不作为,昨天这一天就很有绩效吗,我们要让上面看看,我们是不作为,还是大有作为!我们的潜力大着呢,我们就是要让上头知道,我们能干出怎样的一番政绩来。行,咱们就这么样儿的铆足了劲儿,接着干。出发!”

“套近乎”率领一中队到了昨天他们没收一满车战利品的地方,果然,街面上干干净净,一个流动摊贩都没有了。“套近乎”正得意洋洋地在那再不是脏、乱、差的大街上来回溜达,小张他们几个随着他却是紧张地向显得空旷的马路周边看,只见贴着马路两边,齐齐地站满了人,一个个叉着腰,撸着袖子,抱着粗粗的胳膊,都是怒目圆瞪,紧盯着他们这帮穿制服的人。

更令小张吃惊的是,他见到在一条窄巷里,正有一群人在互相撕扯,几个人死死拉住一个壮汉,还有一个干瘦女人哭着喊着死死抱住壮汉伸得老高的、上面长满黑毛的粗胳膊。那伸出的粗胳膊的手上,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西瓜用的大月牙儿刀,身子拼了命地挣扎着要往外冲,那脸上贴了几块纱布,缺了牙的嘴里不停地叫骂:“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就是要跟那个尖嘴猴腮的狗日的拼了!他不让我们活,我也叫他狗日的活不成!”

小张一看不是事儿,拉上“套近乎”的胳膊朝汽车方向拽,意思是让他赶快撤。

“套近乎”还在充英雄,嘴里嗫嚅着:“我、我、我怕啥?杀人偿命,他、他,敢把我怎么样?”他嘴头子硬,脚下还是随着队员们的推搡,向面包车快步跑去,小腿肚子微颤着,爬上了车。

那举着切西瓜刀的壮汉,终于挣脱了众人的阻拦,冲出巷口,挥着明晃晃的大刀,向着已经渐渐开动的汽车追去,嘴里不停地高喊:“狗日的你有种别跑,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追上宰了你!”

壮汉的身后,一群人跟着跑,为首的是一个披头散发干瘦的中年女人,一面跑,一面哭着喊:“娃他爹,娃他爹,你可不敢呐!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娘儿几个怎么活呀!”

汽车开进了执法队大院,“套近乎”的两条腿还在颤,半天下不来小面包的车座。

小张见“套近乎”瘫在面包车上下不来,又怕他在回家的路上出事儿,就让开面包车的小王把“套近乎”直接送回家。

“套近乎”回到家,一连几天请病假,不敢到单位来上班。连他老婆让他就到巷口的菜市场买个菜,给他鼓了半天的劲儿,他也没敢走出自己的家门。

支委小张送走了“套近乎”,赶紧跑上二楼,敲开“营长”办公室的门,向他汇报这两天的情况。

“营长”铁青着脸,一句话没说。他能说什么?最近上面是有这样的传言,说他不像是部队的营长,太软,缺乏魄力,不作为,几个月了,治乱不见成效,政绩太差。下面呢,“套近乎”这几个又蠢蠢欲动,恨不能撒开手脚大干一场,显摆显摆城管执法大队的能耐!上压,下挤,“营长”他怎么也没想到,十几年的革命生涯,干到今天,他竟然会尴尬地被挤在一条窄缝之中,也想动弹,就是动弹不得。

小张来汇报,意思是“套近乎”他们这么干,太过了,遭了老百姓的骂,差一点闹出群体性事件来,现在已经捅下娄子,这往后,咱们该怎么办?

“营长”对“套近乎”这两天的行为没有表态,而是问了问周发帮助老奶奶的情况。

小张如实作了汇报,并把余梅媛、小王和自己今天一早都加入到这一项援助行动中的事说了出来,并请示道:“我们这样做,合适吗?”

“营长”沉思着,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在临调入执法队前,市委金副书记曾专门找自己进行过的一次长谈。金书记说:“这是一项全新的工作,是过去谁也没有做过的事情,没有现成的或是可供借鉴的经验。这项工作自身的工作规律需要我们去探索,所以才派你去啃这块硬骨头。这项工作的难点就在于,它既要把城市管理好,彻底改变过去脏、乱、差的城市环境,创造出一个优(优秀)、美(美丽)、雅(高雅)的全新的符合现代文明的宜居的让人民爱居的绿色城市,又要关注到普通群众的基本生活面不要受太大影响,要执政为民。这二者之间会有矛盾。要在这二者之间找到平衡点,找出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这就是你的任务。”

现在,矛盾就摆在自己面前,怎么解决?把矛盾上交?交给谁?交给金书记?笑话,这是把球踢了回去,还要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干什么?踢皮球,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可眼下并没有一个现成的答案。反正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又必须兼得!

“营长”看着眼前这位积极却单纯的小伙子,思虑良久后说道:“你去通知二、三两个中队,暂时先不外出巡逻,就在家学习、讨论,总结这两天行动的经验和教训,先把我们自己的头脑武装武装再说。”

小张迟疑地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欲言又止。

“怎么,你顾虑什么?”

“现在上面不是有人说我们……”

“说我们不作为?那就听他们的,乱作为,胡作非为,行吗?”

“那我们就在家……”

“就在家,学习,争论,争得脸红脖子粗,关起门来吵架、骂娘,都行,就是不准出外去胡作非为!”

小张两眼紧紧盯着“营长”,迟迟疑疑地说了声“是”。隔了一会儿,他又问:“那,我们,我们一中队呢?也在家……”

“营长”斩钉截铁地说:“不!一中队跟着我出去,明天一早,两部车,你们跟我一起去。”

“去哪儿?”

“白发老奶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