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生哲学之比较研究》序言(2)

东方与西方

梁漱溟先生以为各民族,因其所走的路径之不同,其文化各有特征;而胡适之先生则以某一民族,在某一时代,对于问题所采用之“解决的样式”不同,所以某一民族,在某一时代的文化表现某一特征。见《读书》杂志第8期。关于此点,胡先生之见为长。其实梁先生及现在一般人所说之西方文化,实非西方文化,而乃是近代西方文化。若希腊罗马之思想,实与儒家之思想,大有相同之处。智、勇、“有节”及“和”justice,普通译作“公道”,但非柏拉图用此字之义。为柏拉图所说四大德(见所著《理想国》);“中”及“无所为而为”,为亚里士多德所提倡人生之大道(见所著《伦理学》)。罗马时代最流行的斯多噶派(Stoicism)之思想,与横渠《西铭》所说,竟大致相合。所谓奋斗向前的态度,即我书中所谓进步主义,实西方近代之产物,未可即以秃头的西方文化名之。我承认人类之生理的构造及心理,根本上大致相同,所以各种所能想得到的理想人生,大概各民族都有人想到,所差异只在其发挥或透彻或不透彻,在其民族的行为——历史——上或能或不能有大影响而已。我书中特意将所谓东西之界限打破,但将十样理想人生,各以一哲学系统为代表,平等地写出,而比较研究之。至于一时因某种哲学得势而有某种之历史,某种之文化,则为“孽镜台”之历史记述事情的历史。自然照出,不必空言争论。

哲学与经验

哲学家亦非能凭空定一理想人生。其理想之内容,必取材于实际上吾人之所经验。吾人所经验之事物,不外天然及人为两类:自生自灭,无待于人,是天然的事物;人为的事物,其存在必倚于人,与天然的恰相反对。吾人所经验之世界上,既有此两种事物,亦即有两种境界。现在世界,有好有不好。哲学家中有以天然境界为好,以人为境界为不好之源者,亦有以人为境界为好,而以天然境界为不好之源者。如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主张返于“小国寡民”的乌托邦。而近代西洋哲学家,则有主张利器物,善工具,战胜自然,使役于人。其实两境界皆有好的方面及不好的方面。依老子所说,小国寡民,抱素守朴,固有清静之好,然亦有孟子所谓“洪水横流,草木畅茂,禽兽逼人”之不好。主战胜自然者所理想之生活富裕、用器精良,固有其好;但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老子之言,亦不为无理。此皆以不甚合吾人理想之境界为理想境界。此等程序,谓之理想化。

二派所定之目标不同,故达之之道亦异。理想化天然境界者,谓不好起于人为,欲好须先去掉人为,其目的在损。理想化人为境界者,谓天然界本来不好,欲好须先征服天然,其目的在益。我书名所标“天”、“人”、“损”、“益”,其意如此。

又有我所谓“天人之调和与中道”者,以天然人为,本来不相冲突。人为乃所以辅助天然,而非反对或破坏天然。现在之境界,即是最好。现在活动,即是快乐。此三派,皆所以为吾人定一理想人生,于其中吾人可得最高的满足。其目的同,特其所认为好者不同,故一切皆异耳。

不过属于所谓天之理想化与损道诸哲学,虽皆主损,而其损亦自有程度之差异。上说中国道家老庄之流,即以为纯粹天然境界之自身,即为最好,于现在境界,减去人为,即为至善。柏拉图则以为于现在感觉世界之上,又有理想世界,可思而不可见。佛家所说最高境界,则不唯不可见,亦且不可思。又如属于所谓人之理想化与益道诸哲学,虽皆主益,而其益亦有程度之不同。如杨朱之流,仅主求目前快乐。墨子则牺牲目前快乐,以求富庶。至培根、笛卡尔之流,则主张战胜天然,以拓“人国”。故佛教为天之理想化一派之极端,而西洋近代进步主义,则为人之理想化一派之极端。孔子说天及性,与道家所说道德颇同,不过以仁义礼乐,亦为人性自然之流露。亚里士多德立意联合柏拉图所说之感觉世界及理想世界。宋元明诸子,求静定于日用酬酢之间。西洋近代,注重“自我”,于是我与非我,界限太深。黑格尔之哲学,乃说明我与非我,是一非异。绝对的精神,虽创造而实一无所得。合此十派别,而世界哲学史上所已有之人生理想乃备。此但略说。至其详尽,书中自明。

近代科学与耶教

近来一般人,对于近代科学之起源,皆有解释。梁漱溟先生以为科学之起,源于欧洲近代之人生态度。至于此等人生态度,他以为即是欧洲人所批评的重提出之希腊态度。我以为希腊罗马哲学家所提倡之人生态度,与孔子所提倡者,颇有相同,与培根、笛卡尔、费希特等所提倡者,则大不相类。我所谓之进步主义,在已往历史中,实为特出无伦。我以为此种态度,乃从欧洲中世纪蜕化而来。

在欧洲中世纪,耶稣教最有势力。耶教和其他宗教及带宗教色彩的哲学比较起来,有种种特点。其他宗教及带宗教色彩的哲学,说人与本体原是一类或一个,而耶教则以为上帝是造世界者,人及世界是被造者,其中没有内部相连带的关系。其他宗教及带宗教色彩的哲学,说本体是一种道理,而耶教则主有人格的上帝。其他宗教及带宗教色彩的哲学,虽然也说人们原来有一良好的境界,现在人都应该回到那个境界,但他们所说的境界,都不是具体的。而耶教所说的天国,却是具体的。他所说那个天国,真与现在世界一样,但人在其中,可以不劳力而即能享受。还有一层,其他宗教及带宗教色彩的哲学,说人有自由的意志,可以回到原始的好境界,如佛家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耶教则谓人没有自由的意志,若要回到天国,非上帝施恩不可。凡此皆耶稣教之特点。耶教所说上帝,有人格而全智全能。因此暗示,西洋近代进步主义遂有一根本观念,以为人可以知道及管理可知的(intelligible)及可治的(manageable)天然界。他们以为在将来可以有个完善的境界,在其中,人可以不劳而获。这也是耶教所说天国暗示。他们本来受耶教之影响很深,不过他们见上帝专制太厉害,人既没有自由可以回到天国,所以只可自己出力,建立人国。但人如欲开拓人国,对于天然,须有智识及权力。唯其如此,所以需要科学。盖科学一方面为对于天然之知识(knowledge of nature),一方面为对于天然之权力(power of nature)。培根、笛卡尔为近代科学之先锋,其注重科学之动机,实可证明以上所说之假定。详在书中,今不具说。

多元的宇宙

哲学于诸好之中,求唯一的好。故凡哲学所说之唯一的好,皆至少为一种的好——诸好之一。故一哲学所说之好,若仅认其为一种的好,则即无人能否认其为好。谁能说道家所提倡之小孩式的天真烂漫不是一种好?谁能说西洋近代进步主义所提倡之英雄式的发扬蹈厉不是一种好?不过一哲学常理想化自己所提倡之一种的好,而使之为唯一的好。种种争论,皆由此起。

所以哲学家多有所蔽。荀子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得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智,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篇》)又说:“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天论篇》)哲学家之所以有所蔽,正因其有所见。梁漱溟有段话说:“翻过来说,我们(梁先生与陈独秀、胡适之)是不同的,我们的确是根本不同的。我知道我有我的精神,你们有你们的价值。然而凡成为一派思想,均有其特殊面目、特殊精神。——这是由他倾全力于一点,抱着一点意思去发挥,而后才能行的。当他倾全力于一点的时候,左边、右边、东面、西面,当然顾不到,然他的价值正出于此。要他面面圆到,顾得周全,结果一无所就,不会再成有价值的东西。却是各人抱各自那一点去发挥,其对于社会的尽力,在最后的成功上还是相成的——正是相需的。”见民国十二年11月8日《晨报副刊》。本书所述诸哲学所说之好,皆至少为一种的好,所以相对的皆不为误谬。至于我所认为之最后的成功,唯一的好是一大和,各种好皆包在内。详见《一种人生观》。“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