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群氓的竞争(一种批判)(2)

但这些用来确定竞争地位、动机良好的努力,不管是用品牌定位图、市场调研,还是用其他竞争分析方法,最终都会变成一根“赶牛棒”,把你“赶向”一种均势。回到我给学生们做的期中评估上,虽然我的本意并非消除学生的差异,进而降低班级讨论的总体水平,但事实上我确实这么做了。同样,当企业对职员的表现作出评估时,其本意也不是要培养出一批能力均等的劳动者,但结果又确实如此。

事实上,真正的差异,也就是可持续的差异,并不是“均衡化”能够产生的结果,而是“失衡现象”所特有的贡献。所谓的“卓越”同样如此。假如你要去见一位脑外科医生,他自称还是一位儿科整形医生,并且在肉毒杆菌美容疗法领域也是专家,那你肯定会怀疑他的资质。为什么呢?因为仅凭直觉你就知道,要想取得极为卓越的成绩,必须有所取舍。就像电影里通常呈现的那样,中学足球教练也可能教社会学课程——他尽管可能是一位足球天才,但他肯定不会在教学方面获得奖项。

同样的道理,如果悍马在广告中鼓吹可以为你带来温暖舒适的家庭旅行,那么它的公路“硬汉”形象就会遭到破坏。如果法拉利在广告中强调孩子坐在车里有多安全,它作为“最先跑车”的口碑也会受损,有所不为不仅是卓越所必需的,也是差异化的标志。无论是对于产品和品牌,还是对于脑外科医生,这个道理都适用。

但在商业领域,商家很难抗拒努力赢得“均衡”的结果的冲动。在很多案例中,“均衡”的最终效果就是集体平庸。我在写本书的时候,星巴克咖啡连锁店正在尝试为顾客提供超值早餐;而麦当劳快餐店却在尝试为顾客供应咖啡。

群体动物行为中最典型的特征就是缺乏共谋。虽然它们看起来像是统一行动的整体,但其实它们不过是一个个散漫的个体。自给自足,不相配合。动物集体行动时,它们之间的协作并非由某个头领指挥而完成,科学家称之为“自组织系统”。而我则喜欢用“自发性胁从”来描述这种自然协作行为。

蜂群就是这样一个自组织系统。蚂蚁王国也是一个自组织系统。鸟群、车流、股市等都是自组织系统。

了解自组织系统工作原理的最简单方法,就是将其分解开来进行观察。20世纪80年代,克雷格·雷诺兹(Craig Reynolds)为鸟群的飞行序列深深吸引,开始对其进行研究。作为一名接受过专业训练的电脑动画师,他决定编写一套程序,在电脑屏幕上呈现模拟动物群体行为的画面。起初,他按照三个简单的规则编写单个虚拟鸟的程序,这三个规则是:(1)避免和旁边的鸟太过靠近以避免冲撞;(2)与旁边的鸟同步飞行(大体上以同样的速度朝同一方向飞行);(3)向旁边的鸟群所处的位置滑翔。

明明知道在完成这项任务之前还要做更多的工作,但他还是坚持只用这三个规则测试模拟效果。令他吃惊的是,鸟群的飞行状态已经非常完美,根本不需要其他程序。雷诺兹对人工生命领域所作出的贡献在于,他用实验证明,只要每个个体都遵循利己、短视等行为原则,从整体上看群体行动就会像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组织行为。

“自组织系统”这个概念吸引人的地方在于,群体对个体几乎没有要求。具体来说,个体只需满足两个最基本的条件即可成为群体的一员。第一个要拥有感官系统,能够察觉周围其他成员在做什么。在商业领域,竞争定位图的功能也是如此:让我们知道自己相对于其他个体的位置,并对最接近的竞争对手的动向保持高度敏感。

第二个条件是,在旁边的个体改变方向时,要能作出必要的调整。群体行为的基础就是反应能力。也就是说,如果附近的鸟开始向左滑翔,其他鸟就必须跟进;如果旁边的鸟开始向右加速飞行,其他鸟也必须作出调整。

在商业领域,这种倾向不仅同样存在,而且根深蒂固。我们的竞争感官系统随时发挥调节作用,防止我们向其他公司靠得太近或拉得太远。因此,当美国航空公司在推出常飞旅客计划在美国航空领域占据微弱优势后,或当高露洁公司因推出美白系列牙膏而在口腔卫生行业稍微领先后,我们势必会急切地想要迎头赶上。一般而言,如果竞争整体向某个方面发展,商家就会自动转向这个方向。

当个体面对最直接的竞争对手时,这种倾向会更加突出。想象一下:如果哈佛大学承诺为所有学生提供一年免费国外游学机会,那么耶鲁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就会面临推出相同服务的压力,但佛罗里达大学则不会有这样的压力。如果丽嘉酒店宣布为所有顾客提供通宵免费干洗服务,那么四季酒店就会面临提供同样服务的压力,但如果是6号汽车旅馆承诺提供这种服务,四季酒店面临的压力就会小得多。同种类别产品内的竞争群体常常会保持同样的步伐,因为原本就很相似的竞争者最容易表现出从众行为。

所以,自发性胁从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极为常见。同类产品内的竞争越激烈,竞争者的群聚程度就越高。这就意味着:企业对周围竞争者的动向越敏感,就越能泰然自若地应对。但不难想见,这种伎俩很快就会愈演愈烈。当企业为了市场份额而拼得你死我活时,这种毫不留情的竞争很容易失控。

但是,单个的企业很难察觉这种作用机制。就像被堵在半路的司机很少会想到他们自己要负的责任。克雷格·雷诺兹的运算系统令人信服地表明:同样的事物,如果能将触角伸入到内部,观察到的结果也许会与从外面看到的大不一样。

1972年,心理学家欧文·詹尼斯(Irving Janis)推广了“群体思维”这个概念,描述了个体的想法在没有经过严格的测试和评估的情况下也能保持一致的现象。当时,这个词是一种蔑称,在很多方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心态。在20世纪70年代,人们几乎对所有群体性行为都抱有怀疑的态度,尤其是奥威尔式缺乏独立思考精神的群体。伴随着我长大的“服从集体”始终是带着贬义。“同龄人的压力”是蔑称,“大众心理”也是蔑称,甚至“集体”这个词也会让人联想到和苏联有关的东西。

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情况有了变化。人们讨论群体行为的思路也有所不同。如今,人们对自组织系统的益处普遍抱乐观态度,这种乐观充分体现在当下流行的词汇中:集体智慧、智慧的群众及群众的智慧等等。这种乐观的讨论围绕一个重大误解展开:由于自发性胁从以理性的独立决定为基础,那么它必定导向最佳的结果。

我提出这两种相互对立的观点,并不是想证明哪一种更正确,而是意在找到它们之间的折中点。第二种观念提醒我们,在某些情况下,自发性胁从有可能产生积极的效果,比如,在集体智慧、协作筛选、维基百科等例子中,自发性协作确实有可能创造出无可匹敌的奇迹。

而前一种观念则提醒我们,在其他情况下,如果集体向某个单一、共同的目标迈进,后果就只能是集体窒息。关键的问题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多样性——即多元化的结果——是否有价值。比如在赛跑比赛中,我们要求运动员向同一方向跑,但在医疗保健和高等教育领域,我们就不会这么要求。

当然,在商业领域,企业对抗趋同化的主要途径就是差异化。从理论上说,竞争越激烈,企业对差异化的诉求越强烈。但我认为事实恰好相反:企业越努力参与竞争,与其他企业的差异就越小;至少在消费者看来是这样。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很大程度上,本章提到的群体行为恰恰源自大多数企业管理者眼中的至理名言,例如:了解竞争对手;学会聆听消费者等。而且,这些群体行为的特征恰好就是大多数企业管理者眼中的最佳实践的要素,例如: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能自满、反应及时等等。

另外,这些管理者在确立和强化差异化时所依赖的工具——竞争标准、定位图、消费者意见调查等——也已经变成促进一致化的工具。这些工具促进了一致行为,而不是避免。整个商界都被他们自己所用的工具背叛。

为了有趣一些,我们来想象一种超现实的情形。假设在某种产品类别内,有10家公司被迫在对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摸索经营。具体来说,这10家公司必须在不知道自己相对于竞争对手的相对位置的情况下制定商业策略——销售何种产品、怎样创新、怎样定价、怎样宣传等等,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我猜这10家公司制定的策略肯定大不相同。或者套用本章的说法,这10只“小鸟”必定会飞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可不是鼓励商家这么做。我提出这种超现实的假设的本意是激发想象,而非指导你去这么做。那么,请你再进一步想象一下,一旦这10只“小鸟”开始飞行,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我猜,有一只小鸟很快就会坠落,摔得粉身碎骨;另外有几只小鸟能正常飞行……但最重要的是,还有几只小鸟会飞到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出于同种原因,作为教师,我早就知道,给学生布置比较复杂的课外题时,通常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列出一系列衡量课题的标准,明确地告诉学生我对他们进行评估时所参照的因素。第二种方法是不告诉学生清晰的衡量标准和具体的评分参照因素,只让他们明白,我对他们的期望很高。

如果采用第一种方法,就完全能够预测他们的研究结果。到了期末,他们会交上来一批没有差错、传统保守的研究报告,没有太大差别,很好评分。但是如果采用第二种方法,结果就完全不同了。当然,在开始时,我要花费很多时间回答学生们的疑问,为他们解答一些不确定的地方,因为我没有给他们列出清晰的参考标准。但到了期末,我就会有丰厚的收获。学生交上来的课题研究在很多方面都有很大差异。虽然,有些课题研究常常不及格,但大多数都还不错……而且常常还会有几份做得特别好的研究,好得竟然出乎我的意料。

回想那位小学老师对“智力”的解释,我明白她的回答之所以让我感到沮丧,是因为这些回答没有可操作性。我想变得聪明,但她的回答没有告诉我怎样做到。换句话说,我需要的其实就是一个智商测试,外加一些提高智商的建议。我需要为实现自己的抱负找到一个努力方向。

幸运的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深知,对于有些事情——尤其是人们渴望得到的理想化的东西,比如智慧、才能、成就,或者美貌等,我们往往使用一些具体的、可度量的,且大家都赞成的定义,以获得内心的安全感。

如果把这些具体的东西都拿走,我们就会感到混乱。任何时候逼迫一个人离开自己的“舒适区域”,他都会有类似的感觉。但是,从长远看,这样做并不见得就是坏事,尤其当你的目的不是培养一群顺从的追随者,而是坚持自由多元的思维方式时。

作为一名教师,如果你拒绝用条条框框来限制对“成就”的看法,拒绝用卷尺衡量学生的成果,从很多方面来看,你就是在耐心教导学生进行有意义的反抗。你同时也是在鼓励他们超越外界权威标准,独自思考“卓越”的含义。你还给了他们一张许可证,凭借它,学生们可能做出惊人的成就,超乎你的——甚至是他们自己的想象。

关于发展的悖论

从我成为母亲的那天起,我就失去了活在当下的能力。童年时,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当下。夏天就是一连串懒散无聊的日子,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每一年都像一辈子那样漫长,不管这一年我八岁、九岁,还是十岁。

但为人父母却意味着同时生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拥抱孩子时,你会明显感到他去年这时还要矮小得多,也会期待他明年又会长多高。就像在时光中随意穿梭,你时而为他们智力发育而惊喜,时而为他们的语言才能而惊叹,时而为他们的幽默感而叫好。同时,这种经历其实就是你一边回味过去,一边展望未来,我知道这种说法有点古怪——就像一个人回家之后还说自己思乡心切,但请相信我,当你同时跨越过去、现在、未来时,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发生。

作为父母,要在孩子看不到过去和未来的重要性时,对孩子的过去和未来负责。有人说,年龄越大,时间过得越快,我认为他们错了。其实并不是时间过得快了,而是时间融合在一起了。

我的成长经历和我孩子们的相比,有同有异。简单地说,瓶子变了,但酒没有变。虽然孩子们玩“抢旗子”游戏(capture-the-flag)的场所换成了整齐的、喷洒过对人畜无害的除草剂的草坪,但“抢旗子”游戏没有变;他们用笔记本电脑写课程报告,用手机给我发短信,但家庭作业始终存在,与妈妈交流也不会改变。关于时间、发展和进化,始终有一个悖论,用法语说是“plus ca change,plus c’est la meme chose”,即变化了的事物越多,保持不变的事物就越多。电影翻拍行业就存在这样一个内在矛盾:演员总是新面孔,道具和场景也得以更新,但故事情节却始终是观众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