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鸾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潇潇的江南春雨。小小的雨滴溅在窗上,开成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天沟的流水声,幽幽咽咽地流向远方。
她走出了房,看到母亲和几个兄弟都不在,觉得很奇怪。恍然听见仆人甄仕喊她:“小姐,快出来吧,老爷回来了。”心里便是一惊。父亲回来了?他离家几年了?那时他抛下这个贫苦的家远走他乡,听闻是去做生意了。现在回来,定是挣了大钱了!她向门口走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父母在伞下行走,兄弟们簇拥左右,后边还有仆役相随,抬着箱子。
不多时,父亲快步走入屋内,看见倚着大门的清鸾,便笑问母亲:“她就是鸾儿?都这么大了。”清鸾也轻轻叫了声“父亲”。甄为笑了:“叫‘父亲’太生疏了,要叫‘爹’!”好在他没多说什么,径直进了内室,坐了下来。众人围着他,听他得意地讲这些年的生活。清鸾一向不爱热闹,心不在焉地听着,呆呆地望着地上。最后,她听见父亲说:“这些年苦了你们了。我这次回来,要好好地弥补你们,让你们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便吩咐甄仕命仆人们放下箱子,又请了工匠,限十日之内建一座园林。工匠们不敢怠慢,因为他们很清楚箱子里都有些什么。
园林很快建成。父亲似乎很满意,拄着拐杖不住点头。工匠们领了赏钱,也都散了。清鸾对母亲说:“我陪您转转吧。”
母亲满眼尽是得意。这也难怪,怎么多年,全靠她养活全家。如果不是那忠实的仆人甄仕,清鸾真不知该怎样活下去。而现在,母亲突然看到这长桥卧波、复道行空的景象,和多于田亩之农夫的仆人,而自己又是这一切的女主人,她又如何不得意!
全城的人都在惊叹:似是一夜之间,甄家就一跃为金陵首富!
二
清鸾的房间在最西边,门上的金匾题有“兰影轩”三字。二哥甄清言为她题词:幽兰清气长存,佳人百年孤影。帘外修竹映,瑚琏熠熠如新。兰影,兰影,凭谁解得空灵。兰影轩极幽静,窗前是一片幽兰与苦竹。房间太大,却没有多少东西。屋子正中摆了张紫檀大床,窗前是一张书桌,桌上有几本诗集。
清鸾很满意,靠在床上小憩。过了一会,有人来敲门。她打开门,吓了一跳:门外站了一行人,清一色的侍女。站在最前面的一位,手捧一个箱子,朗声说:“我们都是小姐的丫鬟,是老爷派的。这是老爷从外地带回的奇珍异宝,请小姐挑数十件,还要送往别处。”说完恭敬地站着。清鸾挑了一个一捧雪,一对明角灯和一个古花瓶等物,边挑边问:“你们还要送往何处?”旁边一个接了话:“不是我们送。是送给大少爷和二少爷。”清鸾又问:“那老夫人、四少爷和小少爷呢?”“老夫人单独有一箱子,四少爷和小少爷一箱子。”清鸾有些不平,说:“你们都退下吧。”便进了屋。
她把那几样古玩摆在桌上,心里莫名地烦躁,又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懒懒地起来,这时月光斜斜地照进来,照得桌上的一捧雪仿佛要化掉。她看看窗外的修竹,又看看这间大而空旷的屋子,愈发衬得它雪洞般的白!真真愈是舒适就愈是空虚。
清鸾推开门,走了出去。再向东走几里,便是那颇有扬州风情的红药桥,独不见二十四玉人吹箫的身影。然而真正的二十四桥,又岂有昔日的二十四美在吹箫?前面虽无“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胜景,却亦有一湾美丽的湖,湖上摆着三两只兰舟。湖畔是吹又少的柳绵,它们飘然而落,就像白鸟飞来风满棹。她正沉醉在这景致中,忽听得不远处高楼亭台上飘来了箫声。是《欸乃》。那是萧史和弄玉的凤凰台!不,那不过是家里一座普通的高台!如果这真的是凤凰台,恰好是“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那么也能看到秦穆公的影子吗?
清鸾知道那高楼中是一派“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景象。那些长袖善舞的歌妓,为什么不是在秦淮河呢?秦淮,情怀。没有什么多情王谢女,相逐过江来,也不会有什么凭陵急桨两相催,与东坡的月明谁起笛中哀只是一字之差,却横亘着千差万别。一阵风吹来,寒意渐起。清鸾无奈回房。
第二天用过早膳后,清鸾又想起昨夜的箫声,不免失落起来。又记起一阕《忆秦娥》,感觉李白简直是自己的知音。他的目光,一下就洞穿了千年后的自己。她一直在发呆,没注意甄仕来找婢女溪月。
良久,她才听到溪月喊:“小姐,小姐!”
她这才回过神来:“什么事?”
“适才甄总管让我们把名字告诉小姐。”于是清鸾见识了这些可爱可叹的丫鬟们:溪月,碧影,文雁,浅霜,紫痕,梨雪。
甄总管即甄仕,他其实与甄为关系匪浅。甄仕本姓林,自幼失怙,母亲是甄家的仆人。甄为与他年纪相仿,他们因此成了好友。后来林仕成人,随母返乡。一年后,丁母忧,林仕迫于生计,投奔旧主。仆随主姓,从此改姓甄。昔日之朋友变成今日之主人,这让甄仕有些欣慰又有些不快,因而养成了忠实的性情。如今虽已升为总管,却无半点傲气,甚至依旧被视作一般的下人!
清鸾继续思索吹箫者的身份,半晌,才推开窗,却觉得窗似一只巨大的眼,其中的点点忧伤与哀怨仿佛要把自己卷入无边的孤寂中,抛向远方,赶紧关了窗,轻轻叹息。
她又走向桌案,拿起晶莹的一捧雪,任那种冰凉彻骨的感觉在手中弥漫开来。她扭头问溪月:“溪月,你有《镜花缘》吗?”她说这话,其实只是想借《镜花缘》填补内心的空虚。溪月却吓了一跳,要知道,老爷是决不允许府里的人看这种书的。“小姐,我虽没看过,却也听人讲过,我倒可以将给小姐听。不过——”溪月看了一眼碧影等人,低声说,“小姐,我们还是去小瑶池吧。”清鸾会意地叮嘱道:“文雁,你们下去吧,我叫溪月陪我走走。”文雁等人依言退下,并无怨言。溪月是大丫鬟,她们比不得。
在小瑶池的湖心亭上,溪月给清鸾讲了女儿国的故事。清鸾在笑之余也感触到荒谬背后的深度。在女儿国,女子掌权,男子织作,男人们反要学女人缠足穿耳。清鸾从溪月的声音里听到了滴泪的笑。那笑声太刺耳,逼得清鸾想要挣脱什么,却找不到出路。溪月见小姐怔怔地出神,便摇桨划上岸去,见日晷临近午时,便喊清鸾:“小姐,我过去接你,该用膳了。”
三
二人走在路上,撞见四少爷甄清轩和小少爷甄清慧正在打闹。清鸾忙走过去,呵斥道:“清轩、清慧,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住手!”清慧立刻扑上来,向清鸾撒娇道:“三姐,四哥欺负我!”清轩闻声也黏上来:“才不是呢,三姐,你别听他乱说!”清鸾皱眉道:“都别闹。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姐,这个腊油冻是爹给我的,可四哥偏要抢。”清慧抢先说。清鸾不以为意,劝清轩:“爹给你们那么多宝贝,何必在乎这一个腊油冻!清轩听话,让给弟弟。”清轩知道自己慢了一步,二话不说,劈手夺过腊油冻,往地上狠命一摔。那块名贵的石料砸在银子铺就的路上,碎了。清鸾气极,骂道:“清轩,你这么败家!你当腊油冻是石头呢?”清轩嬉皮笑脸地说:“三姐,何必在乎这一个腊油冻!咳,你这是何苦来!”清鸾的脸转成红色,甩手给了清轩一记耳光。后者没料到三姐发这么大火,不依不饶地大哭起来。清慧得意了,在一旁大笑。清鸾扭头对溪月说:“溪月,我们走!我找爹告状去!”清慧叫道:“三姐,我也要去!”清鸾被缠得不高兴:“你自回去,不要跟来!”清慧悻悻离去。
阳光穿过窗上的银纱,它本就经历了竹林的过滤,这时又穿过镂空的花纹,折射到地板上,成了斑驳的奇特的影子。清鸾坐起来,拿起桌上的侯马蝴蝶杯,另一只手提起酒壶,微微倾斜,清冽的液体泻入杯中。杯底的蝴蝶似要翩然飞出,却只是徒劳,始终囿于杯上的花丛里。清鸾就这样喝了一杯又一杯,直至酒过三巡。她醉了,倒在床上。杯子从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滚了滚,停住了。
在梦里,她回到了童年。母亲常常带她和兄弟们到秦淮河畔,听那灯影里的桨声,只留下甄仕看守家门。常是华灯初上,两岸楼台林立,河上画舫凌波,母亲会给他们讲八艳,讲唐寅,讲乌衣巷,讲桃叶渡,都美丽,美丽而悲凉。母亲不会知道,清鸾听到的是悲愁,清轩清慧听到的却是纨绔。
这时她醒了,阳光的影子仍旧没有褪去。真真应了那句诗“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她向外看去,正听见甄仕与梨雪的对话:
“小姐在吗?”
“在呢,我给您叫去。”
“去吧,就说老爷有事找她。”
清鸾心里一惊:难道是清轩恶人先告状?她急忙开门,对甄仕说:“甄总管,我这就随你去!”甄仕见小姐云鬓半偏,花冠不整,醉霞横脸,忙说:“小姐,不急,我在外面等您!”梨雪忙搀小姐进屋,浅霜为她梳头。
当清鸾赶到时,众人都在。清轩见了她,余怒未消。她忐忑不安地坐下。父亲笑眯眯地说:“孩子们,你们都到了。我今天找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清鸾闻言站起来道:“父亲,您太宠四弟了!‘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我们没有秦始皇那般富裕,却比他还奢侈了!”甄为依旧笑眯眯的:“鸾儿!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你们高兴就行!”清鸾暗想:我一点也不高兴!这时父亲又问:“前些日子分发给你们的物什,都还过眼吧?”清慧见机会来了,又叫又跳:“爹,我的腊油冻被四哥摔坏了,我想要一个新的;我的座屏颜色不正,我要换一个;还有那些个劳什子字画,给外人看了不像,我都撕了,要另取些。”清轩不甘示弱:“爹,我也要!我也要!”甄为笑道:“好,我都答应。这样,甄仕,你去取一箱来。”兄弟二人精挑细选完毕后,心满意足地回座位。天渐渐暗了下来。
清鸾看了看窗外,起身道:“父亲,女儿先回去了。”母亲忙道:“鸾儿,留下来用膳吧。”清鸾不好拒绝。兄弟们也就势留下。小厮飏烟前去准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得其乐融融。
四
吃完饭,已是深夜了。
清鸾回房后,见案上溪月替自己准备的枫露茶。她抿了一小口,皱眉道:“谁让你沏枫露茶,我不喜欢吃,我要吃六安茶。”溪月为难地说:“小姐,兰影轩没有六安茶。”清鸾来了气:“那你去问问别人嘛。府上应该备些的。”
溪月进了下人住的小屋,她的愁眉立刻引得文雁问:“怎么了?”溪月叹了口气:“小姐也不知怎么了,竟要吃六安茶!让我给她哪里寻去!”文雁想了想道:“去找甄总管吧。”
溪月提灯去找甄仕。她说明来意后,甄仕一边从柜中取出二两茶叶,一边赞许地说:“想不到小姐如此懂事,知道该喝六安茶。你转告小姐,她还要,我便去买,我这把老骨头这个还是办得到的!”溪月道过谢,赶紧返回。
紫痕替小姐沏了六安茶后,又点了风雨灯,依小姐的指示退了下去。此时已是四更。
由于在下雨,清鸾不便开窗。她听到细雨声中夹杂着熟悉的箫声。日影移动,时间便流逝;水钟作响,光阴便不见。她曾经那么纯真,有如滴水,现在却常忧虑,心里总装着些杂乱的东西。到底是谁在吹箫?自己在夜里听了两次,也算是有缘了吧,为什么就是见不到吹箫人?夜的寂静,使得这箫声如同天籁。她这样想着,茶也在喝着,却似乎喝不完。她将茶瓯放回桌案。冷雨使月显得迷离,月光也朦胧了,射进茶瓯里,映得茶色冰冷。她的心,吐出恨意来,和着这箫声。
清鸾就这样站着,闭着眼思索着,心与箫声一齐飞扬,忘怀了水钟清脆的声响,亦忘怀了喝完的茶。
她睁开眼,发现已是清晨了。她拿起一张薛涛笺,写道:
一盏清茶到天明。碧瓯茶滢,帘外竹青。
闻得弄玉丝竹音。哀箫留连,鸾凰来听。
只闻箫声不见人。恨意绵绵,低叹轻轻。
红颜易逝草易青。日影轻移,滴水清清。
甄为坐在戏台下,台上演绎着一部并不出名的戏。
他看得正入迷,忽然扭头问一旁的甄仕:“小姐近况如何?”甄仕摇摇头:“不太好。听溪月说,小姐近来总是精神恍惚。”甄为说:“那么,你去问问她喜欢什么,再找个人教教她。”又接着看戏。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你问问她是学胡笳还是别的什么乐器。四书五经,我想她母亲早就教了。你现在就去。”
清鸾梳洗完毕,走出房问文雁:“昨晚你们在外头可曾听到箫声?”“听到了,只是不知是什么曲子。”“是《欸乃》。”“小姐真是渊博呢,可惜我们丫鬟没念什么书,不懂它的意思。”“算了。你可知吹箫者是何人?”“吹箫者有很多,但最优者,叫明先。”
正说着,浅霜走过来道:“小姐,甄总管要找你。”清鸾诧异地问:“他找我做什么?”浅霜道:“小姐开玩笑不是?他要找的是您,怎么会告诉我?”这时甄仕走了过来:“小姐想学些什么?乐器可好?”清鸾笑答:“可。只是我有言在先:我只学洞箫。”“那么。我这就去禀报老爷。还请小姐稍候。”甄仕言罢,马不停蹄地去找甄为。清鸾望着甄仕的背影,感慨万千:“唉,真是忠心耿耿!他本可威风凛凛,可父亲还让他做这些琐事!我们算什么,哪值得他这样鞍前马后!”自然,浅霜等人是无法理解的。他们也是下人。
清鸾又道:“浅霜,劳烦你去大少爷那里借一本《东坡乐府》来,就说是我借的。”浅霜便向迷尘苑走去。
迷尘苑的主人正是大少爷甄清逸。正如他的名字所昭示的,他是个俊逸的文人,算是个才子,“迷尘苑”三字正是他亲笔所书。洒脱的狂草不下怀素,亦暗示了主人的为人。清逸自幼喜读诗书,最爱苏子瞻与李青莲。他也会作诗,在三妹面前却总自叹弗如。迷尘苑里尽是二十四史一类的书,墙上是他的字画。父亲给的那些物什,他大多压在箱底。
清逸打开门,敲门的正是浅溪。他知道是三妹又要借书了,便问:“这次小姐要什么书?”浅霜便说了书名。清逸进房取了书,又嘱咐浅霜:“你告诉小姐,多读苏轼后期的词,慢慢读,不必急着还我。”浅霜应了一声,接过书走了。甄仕是与浅霜同时见到清鸾的。他面露喜色,道:“小姐,老爷同意您学箫了。他打算为您请的师父,是吹箫班的领班,明先。”清鸾难耐好奇:“敢问甄总管:这明先是何方人氏?是老是少?”甄仕叹了口气道:“明先是临邛人,家贫,家中有一老父,卧病在床,不能下地劳作。他为了给父亲治病,去京城做了乐师。后来老爷从京城经商回来,那一队人马中就有他。只可惜他虽一表人才,技艺超群,却因不善言辞而长期不受老爷赏识。是现在小姐要学箫,老爷才记起,府上,原来有这么个人。”清鸾等人听了这番话,都有些愀然。清鸾明白了,明先那么喜欢《欸乃》,一是思念家乡的山水,一是孤芳自赏。碧影嘴快,问道:“那么甄总管与他是同乡了?”甄仕点头算是默认,又对清鸾说:“小姐若是没有异议,我就去找明先,让他每日来教小姐吹箫。”清鸾答:“那就有劳甄总管了。”甄仕离去后,清鸾这才进屋,坐下来读《东坡乐府》。浅霜顺带转速了清逸的话,碧影和梨雪端了早膳进来,见小姐读得这等专注,只将盘子放到桌上,转身退了出去。甄仕到了集玉台,明先正在教艺人吹箫。他见甄仕过来,便令艺人停下,随甄仕走向一旁,问道:“甄总管有何贵干?”甄仕笑道:“是小姐的事。小姐听了你的演奏,起意学箫,还指名要你教她。”甄仕本意是要鼓励明先,明先却蓄心要教好小姐,以报答她的知遇之恩。他这样想着,便问甄仕:“何时过去?”“现在。”二人抵达兰影轩时,甄仕命紫痕进去通报一声,清鸾自己却闻声走了出来。她看到了明先。果真气度不凡。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一身浅蓝。他若佩剑,必是儒侠。他若持笔,必是大家。而明先所见的清鸾,是“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绝美出尘。这时甄仕说:“明先,你且教小姐,我去回复老爷。以后你就每日来教小姐,若是赶不及,就不要去集玉台了。”两个时辰后,明先征得了清鸾的同意后,便离去了。清鸾坐在秋千上练习《妆台秋思》。两人如是者数次后,明先也不仅仅是教清鸾吹箫,二人偶尔谈及诗词,谈及史事,谈及当下。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他们渐渐生出一种默契,不知不觉地流露出特殊的情愫来。时间久了,明先的言语中,也透出些许的羁旅情思。溪月她们私底下都说,可惜这一对鸳鸯,有老爷在,总成不了双。两个月后,邛崃传来消息,明先提出暂时回乡。二人站在秋千旁,沉默良久。甄为是个好丈夫,此时他正陪着夫人游秦淮。明先返乡这种小事,他不会在意,自不过问。二人站了很久,明先终于下定决心,背起行李,转身欲走。清鸾只说了一句:“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明先按住眼角,终是没有回头。只有滂沱的泪眼,目送着他。秋千旁的白鸟来了又去,清鸾清楚地记得,明先回乡已有三月。这是梨雪推她:“小姐,今天是中秋,不去老爷那里吗?少爷们都去了,你们也该聚一聚才是。”清鸾淡然道:“团聚只能平添忧愁。”梨雪明白她的意思,无奈道:“只是……听夫人房里的冰弦说,夫人身子不大硬朗。”清鸾一听这话,急忙向父亲房里赶去。父亲授意清鸾坐在母亲身旁。母亲脸色苍白,但依然强打精神,淡淡地笑着。清轩和清慧在一旁说着什么,叽叽喳喳听不清楚。清逸和清言在对饮,讨论着酒文化。甄为与夫人笑看儿子们,却注意到清鸾只是坐着,显得落寞,于是走上前说:“鸾儿,你学箫也有些日子了,今日是中秋节,你就吹一曲吧。”清鸾便从腰间取下紫斑玉箫,吹奏一曲《平湖秋月》。六甄为受了箫曲的触动,对清逸道:“既然鸾儿都演奏了,逸儿,爹命你写一首诗来,应景即可。”于是飏烟准备了四宝,清逸思量片刻后,写道:中秋杂感寒水自作槛外流,槛内人声笑满楼。空度昨日二十年,今日相聚泯旧愁。满城皆是欢颜色,欢颜直映中秋乐。乞儿路傍喜果腹,九州未有羁旅客。晴空万里鹤南飞,抛家沉醉山水色。寺里僧人拈花笑,笑破金陵火既烧。碧宵台上烟花老,游丝扰人鸾凤昭。逝水几曾惹飞絮,飞絮自与龙珠去。朱门玉户农丁苦,今看红日泪模糊。婉转柔肠人有泪,欲避无计王孙赘。惟待重有月盈盈,月下续酒往事追。众人接过来看,都道:“真应了这个‘杂’字。”清鸾独说:“到底太悲了些。”甄为命甄仕去看时间。清言忍不住说:“前些时候,我的朋友王敛山来看我。他说,他家都用西洋的怀表,外头没有多少人还用日晷的。”甄为不以为然:“想那王家,必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这种人的话,如何听得。”清言悄声对大哥说:“爹这话可冤枉王家了。”甄仕禀报说已是午时,甄为于是命人摆宴,还说宴后要举家游秦淮。甄为所说的举家,其实只是他和妻儿,甄仕,飏烟和溪月,加上几名家丁。一二个人慢慢摇着桨。清鸾说:“父亲,在船上呆得够腻了,女儿可以到岸上去吗?”清逸等也纷纷请命。甄为不愿扫儿女的兴,便令家仆将船停靠,送儿女上岸。回舱后,将在外的明争暗斗讲与夫人听。夫人则给他讲这些年家中发生的事。待清鸾与溪月将秦淮两岸行遍,已是黄昏时分。甄为又打发飏烟等人去找儿女们。半晌,人都到齐了。甄为提议:“今晚你们就比比谁会作诗。”清逸道:“诗,我早作了,让他们几个小的玩吧。”清鸾推脱不过,只有答应。清轩和清慧平日不用功,商量着写首打油诗,就算过关。甄为令人摆了花雕,道:“那么,言儿,你先来。”清言不假思索,一挥而就:三姝媚尽风流姽婳,看甄家,好女碧玉年华。最是妍丽,待凤冠着发,惭煞百花。樊素樱唇,轻轻启,应属梨家。婉转柔肠,适才寸断,具又还家。蕙质也私鸾凤,兰心玉无瑕,偓佺偷下。携伴同游,太液池中看,何不观花。诗书气华,道韫妒,相逐天涯。佳人千年相见,知入谁家。清鸾知道这阕词写的是自己,笑骂:“二哥,你怎么能这样!”清逸道:“三妹,你岂知他向来如此!”溪月看了也笑:“那次我们去小瑶池赏荷花,家丁们都在,见了小姐,都忘了赏花了。这事怎么就叫二少爷听了去!”甄为又让清鸾作。哪知清鸾竟百感交集,泪也落了下来,忙用帕子拭去。她也在纸上一挥而就,躲了出去。清言替她念道:阮郎归庭院深深深几许?柳丝千万缕。风掩绣帘珠幔摇,乱红纷似雨。秦淮阔,画舫虚,楼高轩窗曲。此身独望高唐路,泣巫山云雨。溪月听出了小姐的心事,忙出去安慰她。清逸和清言也听说了三妹的事,正叹息时,甄为却问:“鸾儿为何这样写?”清言立刻掩饰:“这是三妹读古人闺阁诗,学着写着玩的。”清轩和清慧也都各作一首。甄夫人命飏烟请小姐进来。是夜,众人玩得十分尽兴。夜已深,甄为担心夫人和小儿子承受不住,遂打道回府。在回家的路上,众人议论着刚才的趣事,不知不觉已至府上。人们谈得不亦乐乎,却不料乐极生悲。甄夫人刚要同儿女分别,就猝然倒地。大家慌了手脚,忙搀她入房,并差飏烟去请大夫。床上是垂死的病人,床前是紧握病人手的一家之主;床下是五个泣不成声的子女,子女后面是跟了甄家几十年的甄仕。飏烟从未想过自己会走这么快。他只是唯恐来不及,根本就忽略了脚上的伤痛。甄夫人艰难地说:“老爷,你回来的这段日子,虽不算长,却让我们一家都很开心。我死之后,不要厚葬,将我葬在城外便是。”说罢,竟就此撒手人寰。门外,飏烟呆呆地看着呼天抢地的主子们。金陵最好的神医已经请来,但斯人已逝,凭谁也救不了了。
七
夫人的离世毁掉了甄为的所有信条,释放了他内心的洪水猛兽。
甄夫人被埋在一处僻静之所,陪伴她的,就只有坟头的黄花了。
然而最使清鸾痛心的还不是这。她万万没有想到,送葬的队伍刚回来,父亲就要为二哥娶妻!她劝他:“爹!二哥热孝在身,怎能娶妻?娘在天有灵,也绝不会同意!”清逸也劝过,但甄为就是不听。他说:“言儿,孙家是金陵的大户人家,孙家小姐孙瑶华也是知书识礼,你就入赘她家如何?”清言愣住了。因为王敛山的表妹,正是孙瑶华。他虽未见过她,但至少也算相识,这已是大不幸中的万幸了。他想拒绝,至少要推迟,但那姑娘,若是早早嫁了人,将来的事就很难说了。
由于是入赘,婚礼便在孙家举行。
而在此时,甄为正在青楼花天酒地,声色犬马,挥霍万贯家财的架势,远胜李白当年。
这天,侍奉清言的丫鬟绿绮回来看溪月等人,同她们聊天,就谈到了二少奶奶。绿绮很不悦地说:“二少爷怎么就给那姓孙的狐狸精迷住了!他入赘前,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现在竟成了这般模样!那女人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倒也不是胸无点墨,只是她读了那么一点书,就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还爱卖弄,说什么‘才藻非女子事也’。可笑二少爷,竟说她是‘那个宋时孙姓女子的后人’!这也难怪,那女人仗着自己家有钱有势,连二少爷也不放在眼里,活脱脱又一头河东狮!她怎么就不姓柳!”
第二天早上,溪月给清鸾梳头时,就把绿绮的话将给小姐听。话讲完时,头正好梳完。清鸾听了这番话,惊得站了起来,一种莫大的悲凉升上心头。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扶着墙,对着远方喃喃自语:“‘孙姓女子的后人’?二哥,你怎会如此糊涂?”她又坐下,痛苦地闭上双眼。
九
清鸾坐在窗前读《红楼梦》。她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泛黄的书页上,有一首判词。清鸾轻声念了出来:
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她忽然就有些惆怅,为父亲,为兄弟,也为自己。溪月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小姐,不好了!老爷的债主都上门来了!他们声称要烧了园子,还要小姐抵债呢!”清鸾大惊失色:“家里的值钱东西不够抵债的吗?”“哪有什么值钱东西?本来就只有那么多,又被老爷花得所剩无几,剩下的也都抢得差不多了!”
清鸾急忙赶往迷尘苑。大哥却很镇定,他听了清鸾的话,不慌不忙地说:“我适才读《红楼》,见仙曲中有一句‘看破的,遁入空门’,如今看来,我也要遁入空门了。”清鸾一听这话更急:“大哥,你当真要做和尚去?”“三妹,你我兄妹缘分已尽,何必强求!”他说罢,真个朝寺庙走去,清鸾拦也拦不住。不大工夫,清逸的背影就消失不见。
清鸾悲痛欲绝,又万般无奈,慢慢走在回兰影轩的路上,神情恍惚。这时从后边追上一人,正是甄仕。他喊道:“小姐!我正要去找您!”清鸾缓慢地抬起头,强笑道:“是甄总管。您有事找爹就行了,找我作甚?”甄仕叹息答:“找老爷?哪里寻得到他的影儿?府里已经债台高筑,还不知他在哪儿花天酒地!我早劝他,不要重蹈太老爷的覆辙,他就是不听!现在债主,都在门外吵着要见老爷呢!我也老了,好歹跟了甄家几十年,还望小姐行行好,准我告老还乡,就算积德吧。”清鸾这才注意甄仕背着行囊。她苦笑几声:“也罢。该走的,留也留不住。已经送走了一个,就再送一个吧。甄总管,您执意回乡,就回去吧。”
甄仕从后门走时,又看了小姐一眼,抹了一把老泪,偷偷走了。
清鸾不知自己是这怎样回兰影轩的。她一回去,溪月就道:“小姐,来不及了!我已收拾好了行李,小姐快走吧!离金陵越远越好,千万别让债主发现!”清鸾怎么忍心抛下侍女。她流泪道:“你们虽是我的丫鬟,却同我情同姐妹。现如今大难临头,我岂可丢下你们,自己苟且偷生!”溪月等人也流下泪来:“小姐,他们要抓的是小姐,我们不会有事的。您一个人走,不容易被发现。小姐快走吧!”清鸾无奈,只得背上行囊,远离金陵。
她去了**。有人见她的姿色,劝她学八艳。但她不愿意,唯恐触痛了那一段隐情。
十
十年后,甄清鸾重返六朝古都金陵。
她站在秦淮河畔,看两岸紧闭的门窗,听枝头的杜鹃啼血似的哀鸣,她就忽然想起十年前,当她还是大小姐的时候,那曾经的一幕幕都涌过了记忆,化作泪,大颗大颗地滚下,直入秦淮,淹没秦淮。
画舫上的歌女在唱: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那熟悉的感觉蓦然升腾。清鸾吟了一首七律:
云窗
云窗何故巧妆纹,一石一木叹前尘。
回廊回转空幽静,雾阁常扃庭院深。
红药桥边吹箫女,抬眼杜宇曾为君。
此情若只如初忆,何来心事重啼痕!
这时正是夜晚。是极高、极远的天,看不见星,也看不见云,只有一个月牙儿,歪在天的一角,孤零零的,吐出一点微弱的光来。
这一点光,也照在了秦淮河畔,那个发呆的女子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碧琉璃。琉璃的光,刺得千里之外的人,睁不开眼了。
整个世界都像是琉璃做成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