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暮余晖晕染着青石板路,路旁的柳枝随着春日晚风,翠绿若丝绦,婀娜曳纤腰。
顺着那条石板路,便能直达神武门前大街,或许今日就能见到他呢?怡琳加快了洗碗的速度,艰难地站起身来。刚用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一块抹布塞进怡琳手中。老板娘双手叉腰,冷冰冰地说:“我看你孤苦可怜孕妇一人,问你丈夫婆家在哪,又说不出来,给你吃给你住,只让你做些洗洗碗,抹抹桌的轻活。你却常在茶摊最忙的时分玩失踪,我这是小店,养不起闲人!”
怡琳绞了绞抹布,回身望望,残阳如血,鸦噪彼起。她收拾完余羹剩茶,执起滚烫的茶壶帮着为客人添水。
这时,哄乱地挤进四个男子,为首的一个留着密匝匝的络缌胡子,如一丛乱糟糟的茅草,他声如洪钟:“来一坛汾酒,十个馒头,一盘辣萝卜丝、一盘花生。”
老板娘笑道:“大爷,我们这是茶摊,不卖酒,其他都有。”
那络腮男子不悦地说:“茶有什么好喝的,淡而无味。”话虽如此,那四个男子却无一人起身。
老板娘是深谙人情世故,向怡琳使了个眼色,怡琳将馒头、小菜端上桌来。
那四个男人,看到雪白喷香的馒头,两眼放光,一手一个,狼吞虎咽。
怡琳吓了一跳,退回柜台。老板娘皱着眉,低声说:“这几个人有问题,搞不好是来吃白食的。”
这时,络缌男子含糊不清地喊道“再拿,拿十个馒头,三斤卤牛肉,一盆炒鸡蛋!”
老板娘用肘捅了一下怡琳,自个摆着腰走到桌前,说:“几位大爷,小店虽无酒,但能提供清茶一杯。来,给几位大爷倒茶!”
络缌男子“滋”一声喝下怡琳倒的茶,连声赞道:“没想到这茶吃得挺顺口的,好茶好茶。”怡琳赶忙给他续上,他又一口喝了,连喝了十几杯才算罢手。他看到别桌已上了馒头牛肉,敲着桌子说:“我们的菜呢?”
老板娘不情愿地端上四个馒头,说:“大爷,茶摊小本经营,要不,您把先前的茶钱先结一结。”
络腮胡子横眉怒目,戟指道:“你什么意思,是怕我们哥几个吃白食啦!”
老板娘也不是个好惹的主,说:“这话我可没说,但小店的规矩,加菜时,要把第一轮的菜金清了。”
络腮胡子说:“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老板娘慢条斯理地说:“早说晚说都一样啊,您的兄弟们都把加的馒头都吃光了,是不是该结账了呢?”
络腮胡子低头一看,盘子空空如也,油星都被馒头抹掉了,其余三个男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分明是馋虫未解。他叫胡成,十岁那年,他生长的村落发生了严重疫情,朝廷下令烧村杀人。他和弟弟胡杰被爹藏进了地窖,逃过一劫。为了生活,兄弟俩加入了山寨贼窝,成为了绿林好汉后摇旗呐喊的跟班。随着年岁的增长,胡成胡杰良心难安,最后居然违背寨主意思,私自放了绑架上山的两个年轻人,沿路护送到京城。那两个年轻人,据说是上京赶考的试子,投奔文书也丢了,四人身无分文,又饥又渴,见这茶摊里只有两个女人照看,胡成胡杰毕竟干了几年贼,邪气上来,就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胡成梗着脖子吼:“谁说没钱,我……”
看热门的人越围越多,老板娘冷冷地说:“有钱付钱,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你可别以为能欺凌女流!要不要到顺天府衙门去谈谈。”
胡成被围观百姓指指戳戳,心中恼怒,想当年拦路设障,抢劫米粮珠宝,谁更狠更能抢,获得喝彩声越响。今日,做了善事,流落至此,吃了几个馒头便遭此奚落。入耳之言越来越不堪,胡成双拳紧握,青筋逆出。眼见一场纷争要起,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按住了胡成颤抖的肩膀,说:“胡大哥,莫怒。你好不容易洗心革面,步入善道,莫因一时念而陷无边地狱。”说罢,那年轻人向老板娘深深一躬,道:“学生年羹尧,家父是湖北巡抚年遐龄。上京途中,遇到恶人,幸得两位大哥相救。对了,这位是学生幼弟年立言。”
被唤为年立言的年轻人,不慌不忙站了起来,举手一揖,面对如此纷乱的局面,他仍平静若水,面带微笑。四人都是脏乱不堪,蓬头垢面,但细看之下,胡成胡杰举止粗鲁,透着蛮横之气。年羹尧身材魁梧,宽额星目,中气十足,在人群中一站隐隐透着股鹤立鸡群的意味。而年立言身材纤瘦,眉目清秀,笑中自带一股俊逸尔雅。
年羹尧朗声道:“学生不幸丢失了名帖,投奔无门。若老板娘信我,一饭之恩,来日定会相报。若不信,学生可以留下做苦工,运货劈柴洗碗拖地,直至还清您这顿饭钱。”
胡成胡杰忙说:“是啊是啊,我们两兄弟什么都肯做的。”
老板娘还未开口,只听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拍着掌说:“好好好!人穷志不穷,肯承担,好汉子!”
怡琳眼眶一热,来人正是她日夜思念的刘伯堃。
伯堃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说:“老板娘,我替他们结账,行么?”
老板满脸叠笑,连声说:“当然,当然,祥益丰的公子爷作保,大爷们怎么吃都行?”
谁想年羹尧却说:“谢公子好意,俗语有云,无功不受禄。你我素不相识,不敢相授。”
伯堃笑道:“凭年兄这份傲骨,就值得在下视为挚友。”
年羹尧冰冷地说:“祥益丰当家是荣妃娘娘表亲,我等区区汉旗子弟岂敢高攀?”
伯堃一揖到底,诚恳地说:“满汉一家,年兄若自存菲薄之心,视兄弟为尊大之辈,岂不失了胸襟?”
年羹尧与伯堃对视,顿生英雄惜英雄之情。
怡琳泪流满面,但众人目光都锁定在伯堃、年羹尧身上,未曾注意她。她哆嗦地问:“老板娘,他是祥益丰的公子?”
老板娘看她激动如斯,奇道:“你不认识他?他是祥益丰的大公子阿济格大人,据说是御前行走的侍卫,皇上身边的红人呢!怎么?你们是旧识?”
老板娘话音刚落,就见怡琳旋风般地冲出去,拉住了伯堃的衣襟,泣道:“是我,怡琳,李怡琳!”
伯堃欲与年羹尧等人前往太白楼痛饮,忽见怡琳出现,惊道:“怎么是你?你不是应该在……你怎么跑出来的?”
怡琳泪水横流,说:“我呆不下去了,反正要死,我要找到你再死。”
伯堃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年羹尧见状,知道面前的男女定有难以启齿的私情,他不便插手干预,拱手道:“既然大人今日有事,改日再叙不迟。”
伯堃微沉眉头,掏出一封银子,递给年羹尧,说:“今日兄弟俗务缠身,请四位先到太白楼勉强过一晚,明日一早便去拜会。”
年羹尧点点头,胡成接过银子,四人前去太白楼按下不表。
那老板娘谄媚地迎上前,说:“夫人,您真是阿济格大人妻妾啊!您早说啊!”
怡琳羞红着脸,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忸怩地扯着伯堃的袖子不放。
伯堃严肃地说:“别胡说,她是我远房的表妹,来投奔我家的。明日你到怡红院,领五十两银,以报你这段时间对她的照顾。这件事……”
“放心,放心,民妇嘴巴很严实的。”老板娘忙不迭地说。
怡红院
怡琳怎么也没有想到,伯堃会将她带到这花街柳巷之地,从正门跨进院落,眼见之景,均让她面红耳赤。
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个姑娘走上来招呼伯堃,任由他穿过院落,来到正堂。怡琳偶尔抬眼小窥,惊讶地发现每个姑娘看到伯堃时,表情都起了变化。准确地说,前一刻中还是风情百态的艳女,下一刻变成恭顺温文的淑妇,与那身轻纱罗衣,那副俗脂红粉,多不相配。
怡红院老鸨名唤桃姐,盈盈下拜,说:“公子,今日怎么走的前门。哟,还带了个姑娘,长得还不错,就是老了点。这肚子……不会有了吧!”越儿离世后,伯堃买下了整个怡红院,偶尔在岁寒别院小坐,睹物思人。
迎着桃姐疑惑的眼光,伯堃说:“她是我远房表妹,临时遇到些麻烦,暂住在这。你安排她梳洗,换身干净衣服,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桃姐笑道:“是,公子放心,我会好好安排的。小红,快将梨花橱拾掇出来,好让夫人休息吧!”
小红傻了眼,说:“那梨花橱……不是安排给翊乔姐了吗?”
“翊乔还是先住老地方吧!贵客要紧!”桃姐吩咐着。
伯堃实在不喜欢这烟花之地,安排好后,就往岁寒别院而去。
怡琳可怜巴巴地说:“你不陪着我吗?”
伯堃皱眉推开她,说:“你先洗洗,吃点东西,我有事要做,晚上再来看你。”
一弯细月初上柳枝时,福熙楼端得是热闹非常。
今日,正是亦蕊满二十岁的生辰,胤禛计划大肆操办,无奈亦蕊定要一切从简。
亦蕊端了碗八珍肚鸡汤,笑吟吟地对胤禛说:“这是妾身亲手做的,夫君尝尝味道如何?”
“哟!那一定得好好尝尝!”胤禛笑着,喝了下去,闭上眼,似乎正在慢慢回味,他咂咂唇,说:“好,真是美味。”
茗曦敲着碗边,闹着也要喝。云雁忙给她盛了一碗,茗曦喝了一口,吐出来,苦着脸说:“好咸!”
亦蕊忙尝了一口,如花似的小脸蔫下来:“我刚做出来时,不咸啊!”
凝秋也尝了,恍然大悟道:“都怪奴婢忘了提醒福晋。福晋下午早早做好这鸡汤,后来又加热了几次,汤水少了,自然就咸了。”
亦蕊蹩眉不快道:“倒掉倒掉!”
这时,云惠也盛了一碗,说:“姐姐生辰还亲自下厨,能尝到已是荣幸,怎可随意糟蹋?这份心意,在贝勒爷嘴里,定是甜美有嘉了。”
茗曦咕嘟咕嘟喝完汤,将空碗一举,说:“嫡娘娘,好甜啊!”
亦蕊破涕为笑,点着她的头,道:“小人精!”
胤禛递过一个长匣,笑道:“你的?”
亦蕊打开一看,是一把平平无奇的竹笛。
茗曦叫道:“阿玛好小气,送个破笛子。”云惠也在心中暗暗摇头。
亦蕊扬起头,笑道:“你怎知我喜欢吹笛?”
胤禛道:“自是有人卖情报给我。”说罢,眼光瞄向彩娟。
苏培盛道:“这笛子世上只有一把,贝勒爷不知道锯、钻坏了多少副竹筒,好不容易得出来的一把。”
胤禛瞥眼道:“音律也算正常,你试试……”
亦蕊心中感动,彩娟笑道:“小姐,您和贝勒爷真是想到一块了。您亲手熬汤,贝勒爷亲自做笛,真是羡煞旁人。”
云惠笑道:“是啊,姐姐,且吹奏一首,让我们都沾沾福气。”
亦蕊颌笑,附笛唇边,清脆的笛声悠扬而出……
怡琳对窗望月,不知哪传来一曲婉转的笛声,吟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