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深站在京城外一座凸起的小山丘上,放眼往下俯瞰,下方尽是一排排的灾民窝棚。
将近十万的灾民就聚集在这城东门护城河外,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临时生活区。
他跟踪郡主与叶慎言来到这里,看到他们把马藏在附近的小树林里,然后两人就悄无声息地往灾民窝棚区而去。
郡主今晚的行动目的何在呢?
夜风吹过,轻扬起聂深的袍角。聂深抬起头,今夜依然月色黯淡,但漫天星河却无比清晰,像黑丝绒上缀着的无数宝石。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也是在这样的夜空下,风暖暖地吹,将那少女轻柔的发丝吹到他脸上,痒痒的。
他说,怜卿,跟我走。
她的回应却是沉重的默然,一整夜。
那是他回忆中最悲伤的夏夜,从那晚后,他再也没有注意过头顶的星空。
再也没有像那样深刻地爱着一个女人。
聂深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又想起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他听说她重病,不顾一切潜入王府去见她,却没想到一见便是永别。
彼时她已命悬一线,见他到来,却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聂深大惊失色,拼命将体内的真气渡入她经脉里,但对她的病情毫无半点帮助。
“不要费力了。我没什么可牵挂的……只是,我的女儿……”
她握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着:“若辰才三岁,她……她八岁生辰是一个坎,或许会发生重大的改变……如果她能安然度过……就能……就能保得一生平安……”
守护云若辰度过八岁生辰的大劫,是他对怜卿许下的承诺。
所以他才会想方设法,买通了王府医官,让他们在云若辰八岁生日前将她送到了山庄避暑。
当云若辰发高烧陷入昏迷时,他几乎是彻夜守在门外,准备万不得已就自己给她输真气。
幸好她次日就有了好转,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但聂深很快就发现,醒来的云若辰和从前那个胆怯柔弱的小女孩完全不同了。她简直是变了个人,变得……变得竟像是怜卿活过来了似的!
聂深又惊又喜。他不觉得改变后的云若辰很奇怪,因为在他心里,怜卿的女儿就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才对!
当聂深沉浸在往事中时,云若辰带着叶慎言在窝棚区附近不住绕着圈子。
叶慎言发现自己真弄不懂郡主在做什么。一会儿叫他爬上树挂面小镜子,一会儿又拿铜钱让他埋在地里,方位还不能出错……他只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贵女会干的事。
不过,“正常的贵女”会收留他这个偷鸡的小乞丐吗?
所以叶慎言还是老老实实干着活,不敢多问一句。每当他露出想说话的神情,就会被郡主狠狠瞪回去。
郡主好凶啊,呜呜呜……多愁善感的小乞丐又在内心默默流着泪,像只可怜的小土狗。
“成了!”
云若辰完成最后一个方位的布置,满意地环视一圈周围,从怀里拔出一支金钗,默念法诀用力插在面前的土里。泥土下方,以品字形埋着三枚铜钱。
“启!”
咦?
随着云若辰短促有力的轻喝,叶慎言好像看见四周嗖地闪过几道金光,好似流星一般。当他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想再看清楚些,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难道真是自己的错觉?
而在土丘上的聂深,却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圆形大阵启动时闪动的光芒!
“她……为什么要在灾民区设阵?”
聂深暂时想不通云若辰的用意何在。
“走!”
云若辰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他们还要赶回山庄里去呢,快点撤退是正经。就像来时一样,两人乘同一匹马回到了山脚下,再快速从后门偷偷溜回了山庄。
云若辰回屋时,两个大丫鬟银翘和连枝还在沉沉酣睡,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离开。要让两个小女孩睡得沉些,在云若辰来说是举手之劳。
躺回床上,她只觉得头有些晕,微微喘着气,手脚都在发软。
“可恶……”
无奈地闭上眼,云若辰心里升起淡淡的不甘。过去轻易能使出的术法,现在却需要耗尽全部心神才能做到,效果还未必很好。她觉得如今的自己,就像在戴着镣铐跳舞,被这具破败的身体拖累着。
这次过后,她起码要调养半个月才能施法了。希望今晚的行动,真的能帮父王挽回颓势吧!
就在朝臣们一面倒地坚持着把灾民集结在一处安置的重要性,要求提前征收秋税购粮赈灾时,城外的灾民区开始接二连三地出事。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些灾民说晚上看到了野鬼,还说得绘声绘色的。毕竟饿死病死的人很多,有这种传说也不奇怪,赈灾的官员们没有谁会放在心上。
然而这些传说在短短几天里愈演愈烈,很多人都说,明明是夏天,窝棚区一到晚上却是阴风阵阵,人们睡觉老听见鬼哭声,好像是那些死去的同伴们在招魂一样……
而有三名负责施粥赈灾的官员,都莫名其妙地在傍晚下班回城时。这三人一抬回家里症状就消失了,但他们说什么也不敢再出城。
如果说这些都还只是小事,宫里却也开始有了新情况。
元启帝听到他最信任的大太监、司礼监掌印刘寅说,最近宫外有传说,城东死的人太多了,已经形成了煞阵。不但如此,那个方向正对着皇宫的生门,说不定会将宫中的龙气吸过去……
元启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不长命。对于这种别人或许会一笑而过的荒谬传说,他却立刻郑重地对待起来,而且还疑神疑鬼地想自己最近睡觉不太安稳会不会是被吸走了龙气!
元启帝马上让宫中的道士们卜卦,看看城东外是否形成了煞阵。
结果道士们一致占卜出,确实如此!城东外如今阴气浓聚,的确已经成了一个天然的煞阵……
“这还得了!”
老皇帝激动了,马上下旨要求内阁开始安排疏散灾民,就……就按照靖王的法子来吧,一时半会也拿不出别的方案不是?
这些灾民一天不走,老皇帝就一天睡不着哇。等把人都疏散下去,他还要让宫里的道士去做法场呢!
皇帝的旨意一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顾原不愧是能登阁拜相的大学士,立刻抓住时机,连夜赶制了一套更加详尽的方案。而且,他还将自己手下一批中层官员任命为这次行动的管理者,趁机拿到了不少权力,也吸纳了一两个比较有用的中坚力量。
千载难逢啊,皇上居然要用靖王殿下的方案来赈灾。顾原不努力打好这张牌才有鬼了。他一定会把握好这个机会,让靖王殿下的贤名远远流传开去的。
据说旨意刚下的当天,诚王就在王府里摔了杯子,连他那宝贝儿子没眼色地想去撒娇都被扇了一巴掌。
靖王却在城郊山庄里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带着对黄侧妃更好了,认为是黄侧妃肚里的儿子给他带来的运势。
他却不知道,真正帮助他扭转局面的,是他那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女儿。
云若辰自然不会在意靖王的想法。奇门中人的行事只求结果,虚名功劳之类,从来都是他们敬谢不敏的。对世人而言非常重要的名气,却是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名气越大,死得越快!尤其巫蛊术数,是皇家最避讳的东西。就算父亲待自己亲厚,她也不打算让他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能力。
她在城东外设下的阵法,叫“太阴奇门阵”,是幻阵的一种。幻阵,指的就是一些迷惑心神的阵法,幻阵中亦真亦幻,种种的幻想弥漫其中。
低级的幻阵会让人心神受制,产生各种奇特的幻想,往往与其近期际遇有关。高级幻阵的威力可比这强百倍,但现在的云若辰灵气全无,也只能借助窝棚区死人多的煞气来制造幻阵了。而且她这幻阵白天阳气盛的时候还没啥效果。
那些又饿又病的灾民会老是在晚上“见鬼”,就是被太阴奇门阵的煞气困住了产生的幻觉。
而那三名官员,白天里听说了“见鬼”的传言,心神有了缺口,傍晚时又是阳盛阴衰的交接点,像他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官老爷最容易被煞气侵入。那些轿夫、跟班什么的,吃得比灾民饱,又都是体力劳动者,反而不那么容易受迷。
至于最关键的“煞阵吸龙气”的传言,却是她提前吩咐叶慎言混入城里乞丐帮中散播出去的。叶慎言从懂事起就在乞丐堆里混,人又机灵,让他去干这事再适合不过了。
真正厉害的术士,可不仅仅是会术法而已,更重要的是“智”的运用。云若辰没有元气,施展不出多少实力,却还是能够凭着对各方局面的精确推断,引导出了一个对靖王最有利的结果!
“嗯……勉勉强强吧。”
懒洋洋地躺在罗汉床上喝着安神茶的云若辰,对于自己在大庆朝的初次行动,勉强打了个及格分。
路漫漫其修远兮,她还要继续努力,早日把亲爱的老爹捧上位才能真正松口气呀。